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戏.终之劫 作者:俞冬淮 黎海不知秋寒苦,空笑池水倚人活。 生死强加于她,终于落幕,她以为窥破人间爱恨,独眠于无人扰处,回忆须更欢; 远游于平山瀚海,得人相伴,他以为无畏生死离别,奔乎山水自在,终觉担忧于爱恨,人世还人事; 一朝失意,她逃避于人生使命,与子同游,一夕尽欢,终知无可免。血染佳人手,归期还迟迟。 命运的戏文未有结束,他们便以为轻身逍遥,各奔天涯。一息一奔一藏,堪知仍戏于纸上。昔日受法者,今昔施法人;昔者观法人,今朝受法者;昔往施法者,今日消亡人。 谁人起楼歌,谁人舞碧衣,谁人褰绣幌,谁人浣纱旁。 故事的终点哪里有终点,命运的开始哪里有开始。离人笑泪歌者望,饶是寡情也动人。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然/悯惜/舜莪 ┃ 配角:可儿/息悲/降黎 ┃ 其它:奡央/结肆/列圣 ================== ☆、楔子 湮世   卷首语:   这是一个与奡央有关的故事,也是一个与倾天历史有关的故事。   楔子 湮世   充斥天地的茫茫白雾。   她觉得一切都朦朦胧胧,令她心神模糊。脑海里不断回响的那些哭音,那些白光,那些不真切的人,来回穿梭于她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变化,迷离,恍惚,直至沉醉其中,她头脑一片昏沉,似醒非醒。   “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啊?快进来!”眼前的白雾一空,夕光里,面前的木房的门突然大开,响起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她扭过头,看见身后立在树荫里的旻风。他的声音里满是不安,还带着些微的欣悦。   她一愣,脑海掀起一片风暴,但想了很久很久,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记起来。她抬头,面前的男子也一直望着她,似乎不知疲倦。她不知道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一边想着,嘴里一边缓缓吐出她完全不明白的话,一字字僵硬无比,像是她身上还有另一个人,“啊,是吗?旻风,你找我做什么。”   旻风走到她跟前,夕阳落在他身上,令他看上去光辉灿烂,他面带微笑,“嗯,我在这儿呢。刚刚不是才吃过饭么一起,眨眼你就不见了,父亲和母亲都找你呢。”   说到最后一句,他脸上竟透出些许嗔怪来。   吃饭?母亲?她混沌的脑海顿时清醒了一些,好像是吧,刚刚才和他们一起吃过饭,桌子上还插着野外到处怒放的金光菊…只不过,只不过她怎么出来了呢?   她茫然远望,远处的山林此起彼伏,郁郁葱葱。树木浓墨般泼洒绵延成苍莽群山,隐约还有白色的花开放在山麓间,大雁在深林上空盘旋鸣叫。天上余晖将尽,云霞瑰丽壮阔,却透出一种莫名的苍凉来。   她心中一紧,收回视线,凝视着旻风,他似乎也在想什么,望着天空,双目失神。   那样茫然到麻木的目光,看清了旻风的眼神,她隐隐觉得不祥,出声唤了他的名字,旻风这才睡醒似的缓缓转过头来,询问般地看向她,眼神一瞬熠熠生辉。   她有些害怕,于是推着旻风往里屋走去,既然父亲在找,他们就赶紧回去吧。旻风抗拒她的推力,反身到她身后推着她往前,一路上嘻嘻哈哈。   快要进门,她胸口突然一痛,一下子蹲下来。脑子霍然一道亮光闪过,仿佛想起来什么,一种奇异地感觉漫上心田。   她隐约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好像,好像…亮光一瞬放大,记忆里,依稀记得…大火,大火!火光冲天!…还有,还有…朔人!是的,就是朔人!…那些朔人潜进了逢川啊!他们杀了旻风!…旻风?旻风!   她激烈地喘息着,右手探向腰际,摸到了一支粗糙清冷的圆筒,结肆!结肆!她拼命拔,用力拔,直到费尽全身力气它也纹丝不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怎么会拔不出来?   “旻风,帮帮我,帮帮我…快帮我把结肆□□!快,你快来啊!”抬起头,看见立在眼前的旻风,她意识模糊地喃喃,拼命地叫着,似乎生怕旻风不帮她,几乎哭出来了,“朔族来了,朔族来了!快啊!…我得离开这儿,我得离开这儿!”   她感觉面前的人影顿时一僵。   世界仿佛一瞬间静止下来,隔了很久的时间,旻风才反应过来,他露出极其惶恐的神色,脸上的肌肉颤抖着,“姐姐,姐姐,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烧着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   他急得语无伦次,手探向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没烧啊,怎么说胡话了?…欢儿还在屋子里等你喂奶呢,她哭闹个不停,怎么哄也没有用,父亲母亲急坏了,姐夫也没辙,可儿也出来找你了,怎么,怎么你…唉”   他不知所措,语气慌乱,只是一遍遍反复重述着,似乎只会这几句话。但他接着叹了口气,有些动容,跟方才的反应截然不同,“出去?我们一直住在这儿,出到哪里去?山后的路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直不让走!”   她听着听着,一怔,眼前似乎忽然又浮起来茫茫白雾,一转眼就将她包裹起来,哭闹的孩子,急得团团转的老人,在门口焦灼翘首的男子,屋后寻寻觅觅的少女……以及,眼前安静又惊惶的旻风。一直不让走的路,好像是被很大很大的树林荒漠挡住了吧?   她凝聚目光,看见白雾萦绕着身躯的旻风。他又恢复到之前的模样,定定地望着她,目光空洞木然。   她这次却没觉得什么不对劲,内心极其宁静,心想着,只要旻风在自己眼前就好了!她全部想起来旻风说的话了,但难道刚刚那些真的是自己胡思乱想的?不过,好真实啊……   她踮起脚回头向北方望去,透过汹涌而来的白雾,她隐隐看见了一场连着天边的火光,无边无际,火烧云一般绚烂。看着这一切,她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盛满了白雾。   等她转过身时,旻风孱弱的身躯瞬间溃散成白气,旋转缠绕。四周一下子静得可怕。   又是一片白雾朦胧。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自娱自乐好了 ☆、一 爱恋   第一节 爱恋   夕阳悬垂在天边,染红了一层又一层堆厚的云。霞光万丈,横铺天际的云彩绚烂壮阔。   初春的草地新绿青碧,纤长嫩绿的草叶被夕阳照得发亮,浅金色的微光披满了绿油油的草尖。草地斜坡向下,正对着一片葱茏巨大的林原,林间树木茂密,繁花锦缀,万紫千红铺放在蓊郁的墨绿上,在不远处吹来的海风里缤纷起舞。不时有飞鸟从林间掠起,啼破寂静的天空,飞往树林边上的海洋的尽头。静谧如此,远远望去如仙境遥世相隔。   夕光从森林尽头洋洋洒来,金色的余晖遍披山林海面。绿意盎然的山坡沐浴着阳光,草甸上,有两个人影相互依偎在一起。左边的男子一身白边滚襟的黑袍,颈项上露出纯白的内服,他腰间横置的刃鞘里插着一只金色的短笛,掩映在繁复的短襟下。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眉目英挺,俊朗的面容上两点漆黑的眸子如同乌墨。脸上露出的微微的笑意,让他原本有些冷淡的面孔平添了几分柔和。   侧靠着他的是一名白裙女子,他左手撑在草地上,右手握着那名女子纤细的手腕。他们似乎在讨论什么,女子对着他的脸笑靥如花。她白净的脸庞上五官极其明丽动人,她兴致勃勃地说笑起来像是一株沾着初春雨露的白雪海棠,美得超脱凡俗。洁白的裙裾铺在草地上,她不时兴高采烈地比划着,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好的弧,曼长的裙带也随之在迎面的海风里轻舞飞扬。   他们俩在草地上说说笑笑,迎着山林海风和金色的夕光。夕阳似乎也眷恋这样美好的时光,迟迟不舍得落下。   临近傍晚,海风从茂盛地树林里掠过,带着芬芳奇特的花朵,轻盈地冲向高高的苍穹,在靠近天空的一瞬又迅速流散开去,五彩缤纷的花瓣顺着风势扬满了整片天空。玫瑰般嫣紫的绚烂晚霞铺展在森林的尽头,映着大海波澜壮阔的水面,一时间令人忘却眼前的一切。   “哇,看!”白裙女子喜不自胜,一下子跳起来,手指着海天交界处壮丽雄浑的晚景,她在苍茫的海风里回过头,发丝拂过她的脸庞,她兴奋地对着身边坐着的男子嚷道,“真美啊,时然,你看!”   时然眼底为之一动,可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动作。悯惜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早已习惯了他沉闷的脾气。   良辰美景看得久了,悯惜又坐了回去。她望着四周暗下来的天际,对身边的时然散漫道,“我们来这三生郡差不多一个月了,现在是不是该回北方了?”   时然收回思绪,想了想,“这几年远游修行,却好像游山玩水,四年前我曾在西尔博纳沙漠遇过一场风暴,现在想起来也记忆犹新。这次我们不回,要不去亘回帝都或者嶲地州?”   亘回帝都?悯惜一下一动,“亘回帝都有什么好玩的?全都是权力勾结出的尔虞我诈,说不定哪天就被卷了进去。我不去那里。”她看着时然的眼睛拨浪鼓似的直摇头,“嶲地州还不错,上次去那措布天湖没赶上时候,连湖里的净翼兽都没看到。如果方便,还可以顺道去碧墟郡丈夏之泽,说不定你还可以回故乡看看呢。”   她用手肘推了推时然,冲他眨了眨眼睛。看到时然面色一沉,她慌地噤口,知道自己口不择言,只顾着转移话题,却忘了他的身世。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那这样吧,我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一定如实相告,怎么样?”她又用肩头撞撞时然,脸上露出谄媚似的笑。   看到她讨好自己,时然原本有些不悦的心忽地明朗,他低头想了想,“你为什么要隐姓埋名离开谒星教,你先前睡梦里叫的阿冰是你什么人?”   悯惜开始笑呵呵的脸色忽然一变,继而将身体远离了时然,啧啧咋舌,“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居然在这儿等着我。”她无奈摇头,苦笑,“不过既然我答应了你,也不会反悔的。”   她正襟危坐,可眼神又笑嘻嘻地盯着时然。   “隐姓埋名?我哪里隐姓埋名了?我离开谒星教是为了替师傅查清教内事宜,虽然隐匿踪迹,却也没有你说那么偷偷摸摸吧?”她冲时然翻白眼,“至于是查什么事情,我想你不会要我说吧?”   谒星教的秘密,他自然没想要知道,就算他想知道悯惜她也不会坦白。他咳嗽一声,正视悯惜,“那么第二个问题呢?”   听他说完,悯惜不禁哈哈大笑,时然不知所以,悯惜压住笑意,指着他嬉笑不已,“第二个问题?我刚刚明明说清楚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这第二个问题又从何而来?”   时然哑口无言,他早应该知道悯惜不会轻易就范,但自己也确实愚笨…….第二个问题才是他想要问的,他只顾着打消悯惜的疑虑,却把自己绕进去了。   悯惜看着时然呆愣的模样,放心不少,又凑过去道,“这件事连韶凌师傅都不知道,但告诉你无妨。”看着她神秘的样子,时然的心不觉一悬,悯惜的声音一瞬恍如叹息,“阿冰,是我自幼失散的妹妹,我好怕永远都见不到她了,我很想她。”   她说完便又直起身,走到远处,暮色里她的身影居然有些萧索。时然发愣,揣摩着她话里的意味,莫名觉得哀恸。   夕阳落进山川,四野风动树移。悯惜忽然回过头,扬声笑道,“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时然看着她走过自己身边,伸手拽住她,“我帮你找你妹妹吧。”   悯惜有些错愕,低头将散乱的头发别回耳侧,点点头,然后抬起来咬唇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时然更是不知所措,看到悯惜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忙转开目光,心里发慌,咬牙道,“你陪我远游了这么久,你是我很好的朋友。”   他看到悯惜眼里的光灭了,心下一痛。悯惜又喜笑颜开,推了他一把,然后自己也飞跑起来,“我们当然是好朋友,快来追我啊,好朋友。”   忽然黯淡的山原上只有对面的水光粼粼,悯惜笑着跑远了,时然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地迈步追了上去。   如果说这一生里她开心的事情是可以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那么其次便是遇上那个人了吧!曾经极度厌倦了那傀儡一样的人生,却不能挣脱,直至在夏厾郡遇上他。生死一瞬,时光倥偬,不知不觉中她追随她已经快四年了。四年,多么漫长又多么短暂,她一生中真正的韶华就这样和他在远游天涯中逝去。有时在午夜梦回惊醒时,她竟会觉得不值。她的心意,那个人是否真的从没感受到?难道这么多年她舍弃使命换来的等待与追逐,不过是她痴人的一厢情愿?   她不愿去想世事的压力,她想成全自己。可是他呢?他会成全自己吗?   时然呵,时然呵,你对我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是否真的还是最初与你远游时说的那样,我会是你最好的朋友?   可是我要的不是朋友!我想要的更多!   悯惜坐在阡陌纵横的花田间,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初春天气很好,风景似与往年,繁多的花朵簇拥着热烈盛放,大地姹紫嫣红,奇异的花香弥漫田野,春光里一派勃然生机。   碧空如洗,蔚蓝的天空高远廖旷,高远到使望着的人为这难以逾越的距离暗自心惊。往事纷至而来,悲喜交杂,心就在明媚春光里变得惆怅。   谁人起楼歌,谁人舞碧衣,谁人褰绣幌,谁人浣纱旁。   悯惜仰头觑着眼,深邃的天空里云彩飘摇,骄阳不露面,大地蒙着一层阴翳。她忽然低下头,手指来回纠缠着地面上的结缕草,脑海里翻涌着其他的事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忽然站起身来,清朗过来的眼瞳里有些畏色。   一望无际的蓝天下,云朵棉絮般交叠着,遥远的天宇里忽然出现一个黑点,飞快地移动着,目的似是脚下绚丽的花海。悯惜眼睛里如针尖大小的黑点迅速放大,然后出现一只小鸟的形状。那是一只精致的纸鹤,纯白,发亮,周身印着一圈淡蓝色的凰羽花织纹,它脑袋上以玄墨点出的两颗眼睛此刻温润如玉,灵气逼人。   悯惜动容,伸出手,右手食指上一枚戒子光芒流转。一股平稳的气流从她指尖释放,稳稳地托起那只美丽的纸鹤,纸鹤浮在她指尖上,墨玉般的眼珠滴溜溜地来回转动着。悯惜露出一丝笑,收回右手,纸鹤歪着头盯着她,似乎准备一不对劲就飞远。她手腕凌然翻转,在面前一挥而过,无数羽毛般轻柔的光芒四散飞舞,她掌下的纸鹤倏忽化为了一张长不过三寸的方形纸笺。与此同时,两行娟秀的字迹渐渐浮出纸面,悯惜的心一瞬揪紧:   “久别,倾天谒星怒,同而出,南摩亦动;长忧汝,望协之速归——宁字。”   她看完后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将信笺紧捂在胸口。她终于要出手了,可为什么等了这么多年,难道发生了什么?南摩教,他们怎么会掺和这件事情,莫非是联合…….   她霍然睁开眼睛,再次细细看了一遍内容,眼底精光毕现。虽然现在自己离开了韶凌师傅,可师傅的养育之恩却不能忘记,现在南摩动乱,肯定是冲着师傅而去……可是,当初离开千屾浮屠时,她迫不得已和息悲交手露出了端倪,她事后肯定向师傅禀告过了。现在的师傅,会视自己为敌人?   她被这个念头吓得退了一步,脚后一空,仰身跌进了花田。密集的花朵一经震动,花瓣扑簌簌零落,她的衣襟上满是花粉。她躺在花束上,不想动弹,阿冰忽然涌上心头,她莫名觉得胸口一阵压抑。她昂过头,拨弄着身侧的一朵金钟花,花朵在她指下摇摇晃晃,看着花蕊里藏着的另一个世界,她想一头扎进去,然后再也不用理会这些繁琐的纠葛。   “悯惜,你在这里吗?”突然耳边传来时然低浑的声音,一瞬间将她从小小的世界里抓回,她连忙跳起身,慌乱间差点忘了信笺,她手指一动,纸笺化为灰烬从半空中细细落下。   “我在这儿。”她跳上路面,抬头张望,远处花海间黑袍白襟的男子迎风而立,修长挺拔的身躯对着自己,穿过花间的风一瞬猛烈,哗啦啦吹开他的衣襟,翻卷如旗。不用去看,她也知道他脸上温和的笑意。她鼻子忽然一酸。   大风过境,花海一片荡漾起伏。   亘回帝都。千屾浮屠。   巨大的神殿空空荡荡,无数层层叠叠闪着微光的烛火。   黑暗无声。   端坐于烛火深处的神座上的披面女子双手合十,周身散发出一圈微微的金光,瞑目静思。空气仿佛都在这里停止了流动,她整个人纹丝不动,像是一尊神像般凝定。她合十的双掌洁白如玉,左右分别带着两枚样式奇特的戒指。毫无征兆,她忽然对着面前的一片暗寂开口,声音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风霜沧桑,又如云烟捉摸不定:   “息悲,传谕下去吧,召集寂苍大祭司、夷初少司命与降黎太御史前往这里吧。我怕太迟了。”   烛光点点,在她座前竟还匍匐着一名白裙少女,少女听完神座上人的话语,有些诧异地抬头,面上罩着的白纱也掩不住她眼底的错愕疑惘。然而那双眼睛很快便顺从地低下去,冷静开口,空旷的神殿里顿时响起年轻少女的声音:   “师傅,息悲不解,三位上人分守天下,身兼重任。如今为何召集她们?难道仅仅为了悯惜师姐的事情吗?”   神座上的人陷入沉默,满殿的烛火也随之摇曳不定。她忽然睁开眼睛,一双眸子在黑暗里精光四射,她抬手指着黑暗深处的某个地方,原本沉稳的语气里隐约有了风雷之声:   “这事不但关系你悯惜师姐,它更关系到谒星教的存亡,倾天千万民众的生死啊!息悲,看哪,诸天星辰的轨迹正在偏移,亡星再起,那被斩断的魔之血再度流现奡央了。作为寔思女神选诏的谒星教主的我,现在都可以感受到洛殊血脉的觉醒!豳合的大门悄然开启,那些不受禁锢的力量,正试图颠覆神的统治!”   她的语气里带着某种莫名的悲戚与惧意,跪在她座前的少女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看哪,息悲。”她忽然从神座上起身,向前奔了两步,满殿的烛光忽地齐齐向下一压,她伸手指向大殿四周为观星留下的天户,天风浩荡地撞击着巨大的水晶,她蓦地开口,“英宫已被奇越褫夺了明光!”   跪在地上的悯惜浑身一震,悚然抬头,宽广的天户正对着月亮,在师傅的点拨下,她看清楚以前从没有看到的星象,眼神剧烈变化。   半满未满的月盘掩映在流散的云中,皎皎清辉遍泻。在皓月右下方,那颗被视作与倾天国运相关的四星之一的英宫星,在常人眼里正光芒炽盛,可在星象的暗处,不可见的阴翳正蚕食着他的光芒。   “若我所料不差,悯惜,也该与此事有关。只是不知,她为何要盗走护银、侵风和合光呢?”神座上,黑影重新盘膝瞑目,叹息,“也罢,此事也该有一个了结了。”   息悲应了一声,俯身一拜,倒退出了神殿。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她的内衫被汗水浸湿了,师傅最后说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她握紧了胸口的衣襟,长长舒出一口气。   她站在高高的阶梯之上,清冷的月色洒遍千塔。她望着远处苍离湖上的水光,出神地伫立了一小会儿,然后抬手飞快地扫过眼角,昂首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 ☆、二 师恩(上)   第二节 师恩(上)   悯惜遇上韶凌神女时,是她十岁那一年。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做墨兰。   她自幼生长于亘回帝都,父母是极善经营的商人,家世说在富甲云集的帝都赫赫有名也未尝不可。她的母亲是倾天八族中墨之一族墨王昭的妹妹,她们六姐妹也极受墨王喜爱,是以常常随墨王妃出入帝都,游走于后宫诸府之间。直到有一日,她顽皮地偷偷一个人跑开了,在皇城里胡冲乱撞,误闯入了连禁卫都望之却步,不敢私自擅入的倾天圣地。   一望无际的白呀。肩膀用力撞开了那扇横亘百里沉重无比的融金千重门以后,她仿佛置身于一个神话里才有的缥缈壮美的世界。   无数孤拔矗立的白塔,星罗棋布,以一面宽广浩淼数万顷飞鸟难渡的巨大湖泊为中心向外分布。塔身是纯白的大理石,巍峨壮观,飞檐翘角,每一座塔分八层,每一层有八角,每一角的檐下都坠着八个铜铃,却极少被风吹动。巨塔分布寂寥,塔的周围种植着一些人世罕有的奇花异草,茵茵密密。在进来的一瞬间,她感觉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光线晦涩阴沉,天地朦胧无光,空中雾蒙蒙的。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涌进眼睛来,那些隔着很远本该一片模糊的事物却纤毫毕现仿佛近在眼前,她惊惶地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四周似乎一下子变换了,她感觉自己站在云雾缭绕的山尖上,眼前汪洋般的雾茫茫,天地却尽收眼底。   萦绕的雾气的远方,湖心正中,有一个高耸入云的圆坛状祭台,倾斜着向上聚成一方巨大的云光石面,直插云霄,石面上矗立着千金为底,白玉为肌,十石为面的寔思女神巨像。神像立在湿润的云雾里,眉目低垂,双手合握在胸口,脸上有一种洞察一切的悲天悯人,采自翼人的耀绢封以极耐风雨吹打的山绫玉而铸成的衣襟在风里呈翻飞状。   久久的震撼之后,她茫然的目光才缓过神来。她抬起头,凝聚目力,视线越过祭坛投向了它后面的云雾。涌动涣散的渺茫雾气之后,她此刻没有了那种睥睨一切的感觉了,就是一个普通人面对崇山峻岭时努力想要看清它们身后的壮阔旭日的无力感。什么都感受不到,那里似乎隔着一道横亘天地的巨大屏障,将她溯源而去的念力全部挡拒下来了。她眺望远方的目光陡然一震,仿佛撞到了什么般地散开,小小稚嫩的眼眸里写满了好奇与对未知地方的恐惧。   那样宏伟精湛遗世独立的建筑,巧夺天工,所呈现出的景观之壮丽漂渺让即便是她这种自幼金碗玉匙集于一身的巨贾之女也不由得嗔目结舌,那几乎超出了她所认知的人力的范围。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这些东西对于这个地方的重要性,那些看似分布零散的白塔实际上却构成了一个浩瀚壮阔令所有闯入者都神魂迷失的阵法——诸天星野图。   她四处奔走,最后终于被彻底困在了里面,再之后,便是遇上了韶凌神女。   一望无际的白呀。塔阵外面是环绕千屾浮屠的无数梨花林,暮春时节,花瓣凋零如雪,纷扬飘落一天一地。她迷途疲惫,随便靠在一座白塔的基部喘息,透过四周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旋转的塔身的缝隙,她惊讶地看到漫天花雨飘洒而来。夕阳染红了天空,可她连西方在哪里都分辨不出来。她脑海里灵光一现,强撑着爬起来,急忙向着花瓣显现的地方小跑而去。跑了许久,肚子越来越饿,可花雨飘落的地方还是没看到,她停下来又望了望,花瓣似乎就在前面不远处,随时都会飞进来的样子。她咬紧牙,拉起白色的裙角,跌跌撞撞又追着那个方向跑去,终于饥肠辘辘,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才停下来。此时天空已经黯淡无光,她模糊还看见出口就在不远处,但她已经不想再追过去了。那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她知道自己被骗了。   没有退路。她从小都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好奇心重胆子也大,从没有在任何东西面前认输却步过。她压下慌迫的饥饿感,回忆起先前看过的路线,无数景物层层叠叠撞进脑海,直到一片湖泊清晰出来。只要到了那儿,一定会有人发现她。她踉跄站起来,在昏暗的暮色里辨认了片刻,然后毅然朝着一个方向离开了。   那时宫里正忙着找她,墨王妃急得团团转,无数婢女侍从被责罚。可没有一个人想到她会在那里,那样一个是“人”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不知走过了多久,她再也没看见簌簌飘零的梨花,连旋转的白塔都稀稀落落不见了。她同时也在那里走出了诸天星野图,步入了那个神话般的所在地。   那正是暗夜,星月灿烂,瀑泻的月光从天际直落在宽阔无边的苍离湖上,湖面上四散的水汽氤氲生光。湖心那道笔直通透的玉石祭台也被月色照耀得发亮,透过水雾,她看到散发着金光的神像双手合十,神情悲悯地望着脚下。   她感觉那道目光仿佛落在她的身上,全身都因此不自在起来,她忙转头向着远处望去。刚一侧首,只见很远处一个蒙面女子的身形,她站在千百级台阶上的雄伟宫殿之前,正抬头望着她。四目刹那交接。   月色寂寥,天地空旷无边,在那一瞬,时光汹涌擦身而过,匆匆卷走过往又带来新的人生。而那一夜的一切,她都永生铭记,韶凌师傅。   那时她已叫悯惜。一年前,她得到谒星教韶凌神女的垂恩,舍弃了凡尘中墨兰的俗名,被赐名悯惜,从此永隔家人,久居千屾浮屠,成为了韶凌神女的弟子。   她也从来没有思念过家人,无论是兴奋刚来,还是新鲜感过后,只是潜心修行着。后来每当她自己想起过往的时候,心底竟然会对有思念他们的念头不屑一顾。她已然不再属于那个地方了,再不舍又有什么用?而这一点,也是韶凌师傅最赏识她的地方。   夜阑人静,教众自行退离圣殿过后,宁静归还于神央,师傅也都会在这个时候,坐在化位上有些意味深长地对她说:   “悯惜,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你吗?你很特别,不仅仅是天赋出众……但至于真正的原因,连我都说不上来……这么多年,已经很少有事情能令我如此分心了。”   她听到这些话,便急忙战战兢兢地匍匐在神座面前,额头贴着冰冷的石面。她恐惧得发颤,她恐惧师傅会嫌弃她,厌恶她,疏远她,令她再度跌落凡世。但后来的一切都证明了不过是她胡思乱想,师傅依旧教她施法结界,传授她止行之术。即便是后来有了小师妹也不曾。   那一年她十三岁。倾天王室中皇族将丽辰妃的小公主涑蟫送进了千屾浮屠,师傅也收了她为弟子。那时她已能初窥人世,丽辰妃早年诞下一对龙凤胎,陛下喜爱有加,年无所出的皇后自是不忿。不久前,丽辰妃冒犯了陛下,被重怒严罚,一朝失去恩宠,但她一夜竟然悬梁自戕,遗信里恳求陛下恕罪,饶过一双儿女。陛下惊骇之下一夕卧床,朝野大事都无力商量。皇后趁机将丽辰妃的儿女拆开,皇子定于七岁送至西淮隐者门下,公主则以为陛下祈愿送到谒星教。   那算不算是一种束缚与竞争?被赐名息悲的小公主天性聪颖,即便母亲早逝,父亲也未曾理会他们,她也不曾大哭大闹。因为她知道,那些都于事无补。悯惜也知道,即便师傅不曾明说,将来谒星教教主之位会落在她们两人之一头上,而淘汰者,则会废除多年修行,离开千屾浮屠。   谒星教立教之初,除了其余三位主教,教主世代便只收录一位弟子,那名弟子也顺理成章袭位而上。悯惜有时候也会想,韶凌师傅在已经收了自己为弟子后,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将那名落难的小公主也收归门下呢?是为了让她们互相残杀么?   不过这些年来,悯惜从没有想过那个位子,她没有兴趣。她唯一想要的,只有代表那个身份的法器,宁誓,神器宁誓。   神器宁誓,是传说千年前神魔的最后交锋中将魔洛殊封印的两件神器之一,具有天地间无上的守护之力。和朝衡女神创造的冠冕不同,寔思女神当初为击败洛殊的七噩,以神之力凝聚十元素铸造出这件神兵。因为她掌管着浩淼的海洋与天空,所以这件神器也被称作海妖的眼仁。当诸神寂灭后,相宜神女蒙受恩典掌管了这件神器,为保奡央安稳,她传承寔思女神之意建立了谒星教,并为海妖的眼仁取名宁誓,即为保安宁的誓约。而历任谒星教教主手中权柄的象征,便是这海妖的眼仁。   悯惜一直都清楚,她不可能会掌管谒星教。所以在她盗取宁誓被息悲发现时,仅仅震惊了一刹便有了决断,但息悲丝毫没给她机会解释,她还未缓过来便被她击伤。她只得了侵光与护银,息悲招招绝杀,她勉强才逃离。而自此之后,她再不能回到千屾浮屠。   那或许是她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二 师恩(下)   二 师恩(下)   悯惜躺在床上望着房顶,脑海里种种往事浮现,那些隔了不知多少年的事物在她记忆里清晰得仿佛还是昨日。她忽然想起来下午那封信,时然英气逼人的面孔不自觉向她迫近。   回去?时隔三年,那夜逢川的一切几乎都由她一手造成的。这些年来,她不愿回去也一直在想办法弥补,却始终没有机会。如果这次真的将他带回去,会不会将功折罪?她闭上眼,脑海思绪此起彼伏。不行,不行……若将时然带回去,他们又会如何对待他?他身份特殊,阊圣宫一定不会轻易罢手。偶心蚕,玄蛾华英?还是……她不敢再想下去,猛地睁开眼睛。   不能带他回去!可师傅派出的人从没有停止找她,更何况,还有南摩教。到那时,这么多年的辛苦流离不是都白受了?   悯惜疲惫地张开眼睛,脑中一片混乱。忽然一道灵光从黑暗中闪现,她脑海里浮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不是还在吗?   她嘴边绽开一丝笑意,缓缓合上了眼。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又是这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白雾,似乎从天地间某个隐秘的豁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模糊了千秋万物。每一刻都有这样的感觉,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缥缈不定,如同在一场没有尽头的幻梦里。天地万物都消失了声音,于是世界便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深渊般的寂静之中,只剩余空白。有什么声音,在耳中瞬忽响起,而后又骤然寂灭;有什么光芒,在脑海中乍然划过,旋即又重归黑暗。于是心志一团混沌,没有丝毫力量可以去思索分辨,只有茫然地向前走……走过了一重又一重蒙蒙细雾。   是谁俯在她耳边哭泣?   是谁蒙蔽了她的眼睛?   回忆里万千声音重叠回响,嗡嗡交织成一片。身体不受控制,手指伸向自己的胸口,很痛,很痛,那里似乎深深扎着一柄刀。她颤抖着摸索,最终握住了刀柄,她没有用力,就感觉一股外力将它向上拔。尖锐的疼痛刺着胸口奔腾蔓延,可忽然力气一挫,刀柄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她茫茫然松开手,只有剧痛跳跃在胸口。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人的低吟浅唱:   “非我不往,实遥天堑!”   “纵我不往,难溯逢源!”   脑海里恍惚有了个锦衣男子的身形,他独立在清晨的原野上,挺拔的身影笼罩在高大的树荫里。她嘴唇颤动,像是想呼唤什么,可始终记不起来要说什么。恍然一片,倏忽天地变幻,飞沙朔朔,黄尘漫天。如林的石塔矗立在茫茫大漠中央,有一个白衣的人影站在巨塔面前,苍白的脸色在烈日下已分辨不出面孔,遥遥向她递出手。她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奉接。那个如烟的人影背过身,一声女子沉重的叹息忽然甸甸地悬浮在她耳傍。利如刀剑,瞬间刺破世间一切幻梦。   “舜莪!谨记,如实如空,难恕难宽!”   大漠里暑气蒸腾,热浪如烟逸起。她低过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那只圆筒有着木质的材理纹路,入手却是金玉厚重的清冷。她如遇雷击,胸口的刺痛一瞬放大,几乎在撕裂她的心脏。结肆,结肆……在她神志清醒的一刹,白雾再次席卷寸寸山河,瞬间将她雪亮的双瞳模糊。   当白雾再次散开,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盏残阳。缓缓站起身,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躺在院子里的橡木椅上。太阳的余晖洒遍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一切都带上了层毛茸茸的光晕感,恍如成年以后遍寻不得的年少。   屋后有一棵挺拔的杨树,绿叶飒飒耸立高天。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直至看到在院边大大的木盆里洗衣的老妇人。她惶惶地伸出手,嘴里颤抖着唤了一声,那一张熟悉到几乎模糊的脸在无限的夕光里转了过来,她定定地看着,双目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母亲。”她喃喃,恍惚失神。   老妇人和蔼一笑,将双手不住在身前的衣襟上来回擦拭干净,“舜莪,你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让可儿给你做了点桂花莲子羹,正在锅里热着呢!”老妇满脸的皱纹在笑中凑在一起,宛如在沸水里泡开的枯菊。   舜莪心里一片酸苦,泪水哽咽在咽喉,令她不能言语。莫名的哀伤击中了她,她突然伸手一把搂住面前的妇人,痛苦而又欣慰地哭出声来。她嘴里反复呢喃着,一边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眼里刷刷落下。   从木房一侧出来的红衣少女在看到这一切时,眼底也有动容的光。浅浅的金光芒从她身体散放,她双手合握在胸前,摇头,低低的叹息秋叶般飘转落下。   时然斜靠在窗棂旁,静静望着当空的那一轮满月,若有所思。   初春的深夜仍自有几分未褪尽的寒意,皎皎月华遍披大地,带着秋冬霜雪的盈光。时然坐在窗口,月前空旷寂静,他的一头如雪长发迎空飞舞。他盯着朗月的瞳孔晶莹璀璨,流转出温润的莹白光彩。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神通透而哀伤,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凄冷的气息里。他伸手入怀,从内衬的衣襟里摸出一支金色的短箫来,那只短箫在月下看起来有些奇异,它有着金属的光泽质感,从上至下闪烁着清冷的寒光,但通体又有着木器的材质纹理,表面像被刀锋割裂过般呈现出凌乱的豁痕。他将短箫放在掌心,细细端详着,俊逸的脸庞满是沉迷,完全没有在意初春夜晚侵入骨髓的寒意。   他翻身一跃,从窗户落到院子里,他手里的短箫将面前凌乱的发丝拨开。看着眼前雪白的发丝,他神色一震,纯撤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嫌恶的光。又是一月月圆之夜,令他不得不想起自己身体里流动的血脉源自哪里。可是,他是不能追寻的。他抬头凝望着月亮,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但在他低下头的那一瞬间,他谨慎地察觉到房顶后传来的簌簌声,瞬息消失不见。   他本能地收敛气息,握着金筒的左手反身一绕,一束耀眼的金光从他背后激射而出,直奔房顶而去。凛冽的剑气转瞬斩开屋顶,堆积的茅草蓬蓬炸开飞舞。时然紧紧注视着那里,然而却毫无动静,正在他以为自己错了的时候,屋里忽地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一个白色的人影飞也似的窜了出来。   时然悚然一惊,倏地出手接住了转回的金光。但在看清楚跑出来的人的面孔的时候,他严肃的脸忽地一松,继而不动声色地收回蓄势待发的杀气。   “做什么啊你,深更半夜不睡觉,是打算掀了房顶吗?!”屋里逃出来的是名少女,一边抬头恶狠狠的质问着时然,一边低头狼狈地拂去满身的茅草。   时然一语不发,只是沉默。不过他埋头想,刚刚那点动静虽然微乎其微,可他明明听到了,况且……今夜是月圆之夜,他的血统强化,在这样的情况下更不可能会听错。可是,他审视着四周,那点动静居然真的再没有半点踪迹。   少女胡乱拍打着头顶的草絮,感觉到面前的人没有搭理她,她不禁忿忿抬头。此刻时然已经走到了院子中央,她看着男子挺拔的背影,心里忽地一气,正在她气冲冲快步过去的时候,她这才注意到男子的满头白发。   “怎么回事?”联想到刚刚时然的剑气,她心中一紧,匆忙跑到时然面前。看到他周身无恙时才松了口气,她望着他看过来的眼瞳白如新雪,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深邃安静,她这才注意到天上的满月,“原来是月望到了,我还以为出事了。”虽然如此,她转向时然的目光还是变得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没事。”时然缓过神来,抬头昂首,满头白发无风自动,像是随时会化风而去,令悯惜陡然生出不再人世的错觉。   既然现在找不到,那以后只有小心提防些了。   悯惜看着月下器宇轩昂的时然,眼神微微一滞。像他这样的人,的确不属于外面的世界啊。   四年前的逢川藻水旁,她结识了时然,他去逢川寻找他的师姐,她也一路跟随。也是这样一个满月的夜晚,她带着他骗过了守卫骑峪塞的士兵,进入了逢川。刚入城内没有察觉,后来却越发觉得不对劲,满城寂静得令人心惊。不知何时城内突然失火,漫天的火光凄烈灼人,城内的居民匆忙急救。时然到达令王府的时候,她还吃了一惊,原来他的师姐居然是令王府的人。但那时候的令王府居然也陷入了大火,而且下人们竟也无一察觉,等他们进去的时候,已然是遍地焦骸。当他找到他师姐的时候,他们才察觉这座城市里对峙的势力,那个在十墟海上的朔族,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渗透进了奡央!   看到朔族人多势众,他示意她不要现身,而是在暗地里出手相助他师姐。她直到那时候才知道他的师姐,奡央的另一位列圣,居然是逢川城的女主人!即便担心会泄露自己的行踪,但在林鬼出现的时候,她还是抢先出手帮他料理了,可那些朔族人继续步步紧逼,直到时然一剑重创了那些人的头领。   她知道没有退路了,又跟着时然尾随他师姐而去。天下着蒙蒙细雨,当那个女子消失在断壁残垣间时,看到时然失落的神色,她不禁又出手。可是,她的术法刚刚展开,脚下忽然有剑气纵横而起。那些攻击凌厉无匹,她手忙脚乱之间设置禁制结界,可瞬间被全数打破,那是她第一次与奡央上最极致的武学对抗,然后以她险些丧命结束。   是时然出手救了她。但后来连他也没想到,他那个师姐,居然一连施展出了杀招。封诸四偈啊,那传说中击破洛殊血脉的剑法,竟然在那一片废墟之上得以现世。更令她震惊的在于,那个看上去内敛庄严的女子,剑法造诣居然如此高绝,时然为了救她,还未来得及真正出手便受伤落败。不过震惊之余,幸好她也没有松懈,利用时然争取的时间,她才得以使出止行之术,勉强护得两人周全。   剑意粉碎时然从不轻易取下的兜帽时,他满头的长发不知何时居然化作雪一样白。她当时施展止行的看到时候,心里突地一跳,可却没时间去细想。   直到逢川的事情告一段落,他要远游修行的时候,她死乞白赖地继续跟着他。后来日渐熟悉了,她才向他正面询问。   “那天晚上,你身体的变化是怎么回事?”坐在旭日初升的山头上,面前晨雾荡漾,她忽地出声问道,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时然的眼神一瞬变得很轻,隔了很久,几乎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自言自语般的喃喃,“因为我不是倾天人,也不属于人族,我来自豳合。”他的眼睛忽然一亮,“我是来自丈夏之泽的巫人。”   悯惜一惊,即便根据他每月的异变有所怀疑他的身份,但听他亲口说来还是极其震惊。她是知道的,在奡央上,除了人族之外,还存在着许多异族,其中以翼巫鲛释四族最为人知。翼族生活在奡央北部的浮螮群林,巫族分布在西方的丈夏之泽,鲛族居于极东的青空海,而传说里的魔裔释族在相去神梦海最近的沉寒隅原,现在也称作他沃郡。   虽然这四族生活在奡央上,可他们又不完全依赖这片大陆。而人族历代的史官也不曾将他们划入史册,他们脱离于人族的辖制,也不于人族交涉。他们生活的地方被以一个传说中的国度为人族所道,即豳合。在奡央的传说里,豳合即是神灵与幽冥存在的地方,是以人之力不能踏足的区域,而豳合中的光篌之国,是九天之上诸神的所在。   可是,作为巫族,时然又为什么会流离在奡央上?   “可是我不为巫族接受。”他眼底有悲凉的光芒,“我的母亲来自倾天十国时期的石之一族,父亲是巫族的祭司。我出生在巫族的禁地归寂延渊,母亲一生下我,便被族里的长老发现了。父亲因为带母亲私入禁地,还生下我,被当时的长老沂仿以渎神之罪施以山刑。受刑之后父亲身体极其衰弱,他本想带我和母亲离开巫族,可一夕重创不起。父亲去世以后,石族的国君亲自来丈夏之泽迎母亲回去,但沂仿以我是巫族血脉不肯让母亲带走我,母亲不舍,可她的哥哥不接走母亲绝不离开。母亲无法,只能同他离开。”   时然的眼神茫然而哀伤,可语气还是波澜不惊,似乎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悯惜在一旁望着他,心底止不住地泛起悲伤。   “舅舅带走母亲是为母亲好,如果让她留在这里,她一定会受尽冷眼。巫族的人不会因为父亲的死亡而原谅她,在他们眼里,父亲就是因为母亲的诱惑而不得善终。”说到这里,时然平静的脸庞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母亲在回到外面后,几次三番想要回来找我却被拒之门外,不到一个月便也去世了。”   “等到我成年了,抚养我长大的沂仿长老告诉了我身世,他让我自己选择一条路。我选择了离开丈夏之泽。”   “虽然使用了化身术,可每月的月圆之夜或者重创以后,化身术会难以维持,我就会显露真身。因为我的血统不纯粹,只有眼睛和头发会变化,化尾这种情况极少出现。”   悯惜看向他的腿,曦光里看不出任何不同,应了一声。   “那一切直到百年前才有了转机,我在浮田郡遇见云宫左护法翟骞,他看我身世可怜,便把引荐给了----”   “暝措列圣!”不等他说完,一旁的悯惜精神一振,惊呼着插嘴道。   时然看过她一眼,点头道,“是的,是暝措师傅,我在他门下修行了四十多年,直至不久前他羽化了,我才离开云漠界,寻找凘烟列圣,凘烟师傅让我将舜莪师姐带回去,却不料……”他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这样的话……”悯惜歪着脑袋,心里默算着,她忽地抬起头,有些懊恼,“你有多少岁了?”   “嗯…这个我记不清了,反正有很久了。”时然面露茫然,努力追溯着往事,“我的母亲是□□的霖邑公主,距离现在……”   “霖邑公主?”悯惜当即如遇雷击,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时然,“是那个传说里令百花枯荣倒转,福泽□□黎民的霖邑公主?”   “传说?”时然不明所以,“母亲的事过去几十年,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至于枯荣倒转,印象里有这么一件事。父亲遇上母亲的时候,□□正因山川枯竭而国运凋敝,父亲曾帮母亲令生机再临□□河山。”   几十年?怎么可能,那几乎称得上年代久远了好吗!□□的霖邑公主,那个折子戏里存在的以一己之力挽救□□江山的女子,是大多倾天人都知道的《青溢录》里的女英雄。可是,□□,那是倾天十国尚未合并前,现在的峕国的旧称啊。距离现在,几乎已有千年之久了!   当时悯惜听到的时候呆若木鸡,直到时然低头把她唤醒,她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低过头,咬紧牙关,挣扎着咽下心里的不适。   不过她再一想,巫人寿与天齐,年岁于他们而言实无干系。也不过才一千年,于天地相比,他也不过是黄口小子!   时然站起身,来回在山顶踱步,悯惜偷偷瞥着他,缭绕雾气里,他笔直的背影在冬吾山的渐渐升起的晨光旭日下看起来光芒万丈。   那一切至今都还历历在目。   往事如烟,一晃四年而逝,可她却仍……   时然唤了她一声,见她兀自出神就走开了。夜月中天,耳边响过一缕空音,悯惜缓过神来,收回漫漫思绪。不远处时然临风而立,满披月华,缓缓吹响手里的结肆,轻轻荡过的晚风卷起他的白发与衣襟。结肆没有音孔,吹气入里,单单剑筒只能发出一阵悠长的低吟,被雪刃玉刺破,隐隐有惊鸿出沼泽的气韵。   悯惜在一旁安静地聆听着,并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一刻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是她却不清楚,抑或是装作不清楚,这一切,都不会太久了。 ☆、三 流乱(上)   第三节流乱(上)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睁开眼。一世界黑暗。   可此时却有人从沉睡中醒来。   他努力睁开眼睛,瞳孔里的金色在黑暗里浮现。他看不见一切。他呼号,他呼唤,在地面慌张地摸索着,声音也渐渐染上一丝悲腔。在他濒临崩溃的一刹那,一团火,骤然在他正前方腾起,他悚然抬头!   “殿下,别哭啊。我们释族的鲜血与眼泪早在千年前就流干净了……”他听见一个女子年轻温柔的声音响起,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抱住头,竭力不去想,可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出现一片辽阔的冰原,冰层下躺着无数人。他们睁开的眼睛里流出鲜血,划过脸庞,显得格外诡异恐怖。他们扭曲的脸上神情异常痛苦,像是呼唤着什么一样地向上伸出手臂。他失声,全身不自禁颤抖起来,大颗泪水夺眶而出,仿佛自己也是冰原下的尸体之一。   “你为什么还要哭?我们释族再不为什么流泪了,欻陌,记住啊,我们释族再不为什么流泪了。”突然间又有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某种威严锋利。听到那个声音,他一愣,那……似乎是母后…他猛地止住哭咽,望来望去却怎么也没有看到一个人。   “忘记了么,殿下?释族灭亡的时候那些被屠杀的民众,他们被推下冰池,被活生生埋葬!你忘记了吗,我们释族所承受的苦难和怨气,这千年来可从未消退过啊……”   突然他身子一僵,头剧烈地痛起来,她们,是母后和如雪姐姐?……霍然惊醒,他满头大汗地从床上挣扎跃起来,惊魂未定地喘息着。这,是梦?   他望见外面满月悬天,地面流泻一片清辉。他又回头看着床上华美的鲛绡羽绢,发神,然后突然穿好衣物冲出床帐。   他步履如电,瞬间掠出,可不等他的脚再落地,地面如扫过一阵劲风,无数细若蛛丝的光芒微弱闪亮,图案像某种阵法,覆盖整个房间!   那些毫光无处不在,构成的阵印古奥森严,遍布地面。纤细的游丝散发出金黄的光,映得房间幽深奥秘。他足尖起落之间,一股奇特的力量迅速击向他双脚,将他倒掀回床上。   反复试了几次,那股力量无处不在地禁锢着他,即便脚不落地,半空中竖立的无数结界也在外围封住他的行动。他无力地落回床上,右手握紧,眼里金光浮现。   他想起几个月前突然出现在丘汉渊的那个人,一言不发就制住了自己,带到了这里。他没有尝试过,凭那个人的身份他也不可能对自己怎么样,但他又想做什么?今晚这一试,看到蟾光阵才明白,他,果然是做足了封禁自己的准备……   他望着地上浮动的金光,目光陡然一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他右手在面前凌空一抽,一杆通体银白的□□霍然凝现在他手里。银枪一抖,枪尖化成一星寒芒,点点射向地面,瞬间击破了一层又一层光阵!   他看见一击得手,迅速抽出银枪,飞也似的冲着月色通明的门窗奔去!   “叮——”一连串金光刺破风声,他猝然侧身,凌空退步才堪堪避开!身后响起几发夺夺声,他一惊回头,望见几支深深没进地面的纤长银箭,反射出一片寒光凛凛。这次不及他抬起头,就听见一个女子清冷冷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塞斯特德宫平金使,艮土使座致欻陌公子,和佺首座邀您这几月在山中小居一段时日。吾等二人奉命守候,还望公子暂熄凡心,安心休憩。”   他罩在一氅黑袍下,唇边略略勾起一丝冷笑。轻屈左腿,整个人箭一样跃起,脚下法阵金光大盛,右手银枪白光一瞬滔天卷起,缠身而来的禁制纷纷挣裂,顷刻粉碎屋顶的金砖玉瓦,一片冷白的光兜头而下。   听到轰地一声响,守候在外面的两名人影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快速隐没在空气里。   漫天箭影!他刚落定,四周一片密不透风的银箭破空射来,他下意识退了一步,□□剧烈战栗,他一挥而起,风暴般扫开所有突如其来的长箭!一切散尽,视野陡然一宽,他这才看清楚周围一切。   同传说中的一样,塞斯特德宫位处有“神禁之巅”之称的梦麓苍千峰,几近皓月。山体巍峨耸立云霄,目之所及一片洁白,月色像是初冬清晨铺展天地一片的寒霜。此起彼伏的高楼重阁连成一片,宽阔的房顶从自己脚下铺去,一直到巨大月轮下面。黧黑的房脊四下挑开料峭的瓦檐千层,撑起一座又一座雄伟嵯峨的亭阁。月色如水覆盖所有楼塔,一片清辉。   傲临群山,孤立高楼,俯瞰脚下,隔了层层浮云的凡世遥远模糊。而自己,似乎置身月前。他一抬头,明月当空,似乎触手可得。   他挺立在房顶,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空洞,以及被他狂风暴雨般荡开零落一地的长箭。月亮清冷。在右手边远处的檐角,一名手执银白长弓的女子凌风而立,半边罩着精致的黄金面具,青衣长发,皎洁的月光将她纤细的影子拉得修长。   她轻轻抬眼,冷冷望来,面具后镇静的目光一瞬变得凌厉慑人。   他的心咚地一沉,就在他发愣的刹那,一道巨大的屏障突然从左后方射出,闪电般绕过!他蓦然一惊,急掠闪过,可是已经迟了,禁锢瞬间达成。   外面,左方缓缓走出来一名灰袍男子,眼里精光涌现。   他单手支地,迅捷一绕,整个人腾空旋转飘起,他攥紧枪身,向着那名男子刺去。可那个人只是右手一挥,那道壁垒迅速靠近,他急忙止住去势.看着结界顷刻结成,圈阖固化,他垂手默然。头顶的清辉也倏忽一黯,彻底寂静。   平金使和艮土使在两边看着结界内一身黑衣的男子。说是男子,也勉强了些。从身形看上去,他大不过十四五岁,充其量还是个少年。可是他的力量却令人匪夷所思,难怪首座对他如此看重!   “庾苡?”男子不知接下来怎么办,低低唤了一声同伴。   青衣的平金使却是淡然,露出面具的眼睛只是打量着黑袍少年,她的目光忽然一顿,注意到那柄横倒在地的银枪,惑然,“褚祁,你看那就是棘矜吗?我的狩光,居然一发都没有中……就是因为它吗?”   褚祁扶额,望着同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着那个孩子的目光隐隐有些担忧,他神色突然变得惊骇,“庾苡…哎,庾苡,你看他,是不是要准备破盾了?”   “你的覆矩你自己还不知道么,他能突破了吗……”女子抱手侧在一边,冷冷回了一句,仿佛意识到错了,她调转目光看了一眼。   几缕月光斜射进壁障,那个委顿在地上的少年的手突然动了一下,抓起倒在一边的圆棍。褚祁庾苡脸色惨白,他们实在不知道他能不能破开覆矩,不过还是得准备好一场恶战,只是,以那把棘矜他们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但万一伤到了他首座回来了怎么交待?   他们敛声屏息,静静调出一个最佳的防御姿势。   月光如梨花绽放。在放手一搏的刹那,耳傍竟忽然响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箫声,悠悠从远方飘来,曲子空灵缥碧,冷冽如霜。天地好似骤然朦胧。他们三人猛地一震,不禁回首望去。   仿佛隔了千楼万阁般遥远的天边,一名立于檐脊的白衣女子正置身巨月之前悠然吹箫,她长长的发丝迎风而舞,白裙也猎猎鼓动。指间箫音如缕不绝,悠长回响。   他们逆月觑着眼睛,极力望去,然而一片冷光里怎么样也看不真切她的脸。   霎那间,一片浩荡的白色闪电般从她脚下蔓延递开,一瞬千里,顷刻覆盖上所有屋顶,在月下散出森森寒气。彻寒的霜花骤然席卷落满整座梦麓苍千峰,白霜如飓风掠过身体,随之而来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脑海一阵恍惚。   庾苡突然感觉脸上凉凉的,握紧长弓的手不自觉放松下来,她抬头望去,漫天飞舞的雪花从天洒落,纷扬飘了一天一地,连皓月似乎都被掩埋了。苍凉的雪。   大意了。他们的眼中蒙上一片虚无,身体不可抑止的发抖,倒下。脸庞触碰到柔软洁净的白雪,清新冰冷。   意识一片模糊,隐隐约约,一个纤细的人影翩然而至,由远及近。在那个人影掠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带起一股风,他们倒在地上看到一管模糊的冰蓝的光芒,身后的不远处蓦然传来一声轰响。   紧接着两个人影一瞬从后面掠过来,一高一矮,顷刻远离。那是…他被救走了吗……褚祁庾苡脑海一片空白。   最后那一缕箫音清长甚水,渐渐变低直至弥散在风雪中,终不可闻。   “月箫碧寒,冰月姬——”    ☆、三 流乱(下)   第三节 流乱(下)   西天火云缭绕。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转黯,昏黄的夕阳瀑布般泻入林中。   茂盛的树林里一片蓊郁的绿,繁密的树叶在暮色里影影仓皇,间或有一两声婉转的鸟鸣啼破寂静。晚春时节,小路上还有各色野花盛放。草丛里,林枝上,金黄的夕光林花一样开遍枝条。不知名的小鸟在树枝的阴影里俯身跳跃,啄啄点点。   一只手拨开密密的枝叶,钻出来一个人。看到眼前更加繁茂的树林,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刚直起身,后面的树叶随即发出簌簌的轻响,他回头看见悯惜跟着钻过来了。她拍掉落在身上的叶子,仰头望了一眼浸在阳光里的时然,一时晃得她眼睛睁不开。   “哎,时然,还有多远?我们都走了整整八天了!” 她一瞬不瞬,右手夸张地比了个八,脸庞却暖意融融,“我说走荣深城近些,你却偏要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再过不了两个时辰天就黑了,看你晚上睡哪儿!”她说罢极其配合地甩甩肩膀,一副不胜疲倦的模样。   头顶上,一只鸟雀正飞快地掠过夜色,消失在莽莽山林里。   “呀!”时然听到悯惜蓦然爆发出一声尖叫,他回头望去,只见悯惜一脸震惊,她的手指上沾着一块灰白相间的黏状物体,然后他发现了她头顶的鸟粪。   时然忍俊不禁,但还是强忍着笑意转身回去,掏出一条手巾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悯惜的手指,再去擦头顶的鸟粪,“你看,这里哪是鸟不拉屎?你头上——”   他突然止住口,怔怔地看着一把夺走手帕扔掉,推开自己的悯惜,她垂着头看脚下,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是他哪里做错了吗?他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哪里不对,身体靠近了些,伸手轻轻去拍她的肩头。   嗨,怎么了?他准备好的话还没说出口,手指刚碰到悯惜她闪身避开,他全身僵硬。   她抬起来的眼睛通红,定定望着他,他讪讪缩回手,手足无措。   “真的有那么好笑吗?看到我这么狼狈你就很开心?”她突然说话,声音和身体一样微微战栗,气息激动,“时然,我跟着你东西游荡了那么久,你真的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意吗?还是一直觉得我和现在一样很可笑?”   “哈哈,话说到这里又何必遮遮掩掩什么。”她擦去眼泪,吸了口气,直视着时然躲避的眼睛,“我喜欢你,你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吧?那你打算怎么办?……我不想再像一个自作多情的小丑一样惹人发笑了,你知道吗?”   时然沉默地站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悯惜,也不敢看她哭的样子。他从没想过悯惜这么开朗活泼也会伤心地哭,而且是因为这一件事,他很开心这么长的旅途里有悯惜一路同行。她,悯惜,他从没有过其它想法,她是自己的好朋友……就是这样吧?他想,如果途中他感觉到了可以只当做误会,那么悯惜为什么不可能也误会了她自己?万一将来有一天她恍然大悟知道错了那自己就对不起她了,是吧?   他距离生命的另一端还有遥不可及的一长段,爱情,对于他们巫人来说从来不是一个值得挂念在心上的东西。他只是把悯惜当朋友,是这样。   “嗯,悯惜……你很好,但我还没有想过,我当你是朋友,希望我没有误会你。”他忽然抬起头,四目相对。   “哈,你们巫人的生命虽长,你都活了这么久,我倒也担心你比我先死呢。”时间短暂地停止了那么一刹,悯惜通红着眼眶突然笑起来,时然一愣,她摇头晃脑,“看什么看你……你不用觉得难堪,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感觉罢了。以后你反悔了可还不一定有机会呢。”她长长舒口气,瞪眼望着头顶,过了一会儿又看向时然,莞尔,“那么,到了西撒纳部见过你师姐,就该分道说再见啦。”   时然欲言又止。悯惜捡起挂在灌木从上的手巾,轻松地转身,时然觉得空气一下子冷了,她轻笑,“我终究还是世俗一枚凡人,想去追情逐爱也理所应当吧,哈哈哈。”   直到她去的远了,时然才从茫然回过神,他望见迈进林木间的悯惜,突然踮起脚,“你去哪?”   “当然是去洗洗啊,而且还得还你手巾呢。”刺眼的余晖里,悯惜头也不回地挥手,右手上白色的手巾招展,身形渐渐掩映在草木间,“前面就有一条河,你就在这里等我吧,不用跟来了。”   时然又怔立在原地,在沉默的等待里周围的空气一分分冷下去。不知道悯惜离开多久了,他才抬起头,幽深厚重的密林里太阳似乎一下子消失了,耳边隐隐有哗哗的流水声。他仰首张望着悯惜离开的方向,树林的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一片昏暗,只有他模糊的轮廓一动不动地凝定在暗色里。   当他回过神,悯惜还没有回来,于是他走出树林,向河边靠近。   两岸远山一片葱茏,之间把它们隔开的是一片平旷的荒原,荒原被一条宽广的河流贯穿。水流从山谷间奔泻而来,滚滚涌向更曲折遥远的重山。   河水平缓清澈,深浅见底,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灵动的鱼儿穿梭在飘拂的水藻间。荇菜墨绿青衣,在水间蓬勃生长,波光粼粼的水面有正午的阳光跳跃。   时然看到悯惜在河畔,侧着身子,头发湿漉漉的。时然缓步走近时,悯惜的一头长发已经整洁一新,被簪花高高束起来,她临水自照,满意地微笑。   “洗干净了吗?”悯惜察觉到有人转过身来,时连忙开口。   悯惜视线扫过他,装作没看到转身离去。一转过身,她想到时然卑躬屈膝似的张皇,心里不禁大乐,连漠然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她快步沿着河岸走起来。   时然逆着阳光看到悯惜转身刹那嘴角流露出的笑意,放下心来,也迅速抬腿追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不知走了多久,当看到前面悯惜的身影渐渐慢下来的时候,他身形一展,转瞬出现在悯惜身前。   天光翻涌,厚厚的云层勉强挡去初春燥暑的日光。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停下来休息一下吧。”时然伸开双臂,沉稳的语气里带着无奈的哀求。   悯惜被时然的身影挡住,她看着面前高大的男子,心里不知是悲是喜。或许,这样也是不错的结果。她抿抿干燥的嘴唇,扬起头,伸手拎出时然腰间的水袋,“我哪里生气了,明明是你走得慢,渴得我连水都不能喝一口。”   她刚打开水袋举起手,目光落在时然身后的远处,面上的微笑忽然一滞。   在河道的极远处,视线可及的平原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轻烟般的碧色人影,无声无息,一瞬十里。   时然看到刚刚还喜笑颜开的悯惜神色一变,有些奇特的僵硬,他注意到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远方河流主干分岔,泻下低区的地方,忽然多出了一个人影。他开始不以为意,但悯惜的目光始终移不开分毫,随着那个人影渐渐走近,她忙收回目光,低头不语。   那是一个碧袍女子,勾着面纱,从面上看不出年纪。但她碧袍下的身材飘转婀娜,比起懵懂少女年岁该偏长些。时然注意到她双手始终合握在胸前,一块紫檀般的木牌散发出淡淡的光。   ——那是一个流浪的修行之人。   她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时然也堪堪跟着她转回头。她俯身恭敬一礼,却不曾开口,她的目光经过悯惜,然后落在时然随身的包裹上。时然会意,明白她是向他们化缘,于是从包裹里取出两张麦饼,双手奉递过去。   奡央上有很多修行者,他们修行的方法也不尽相同。其中有一类苦修的修行者,他们间有些会以极端的困境磨炼自己,雪山瀚海,沼泽淼江,这是对肉体的修行;而另外有一些人,会封闭自身的五官修行,即便被人误解刁难也不愿破开,通过承受世间的不平,以求达到心志的成长和磨砺。   后者的人数远远少于前者,不过令时然有些诧异的是眼前这位封闭口舌的居然是女子。难怪悯惜也这么吃惊了。   “多谢施主。”碧袍女子蓦然抬头,迟疑片刻才接过粮食,她的声音极低,却带着说不出的庄重。时然更是一惊,他转头看了一眼悯惜,可她眼底神色全无。   他顿时有些讪讪,原来眼前的人并不是化缘的修行者。   她望着他们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然后再一次颔首致谢。时然手足无措,还想说些什么,可在他回神的刹那,对方已然消失不见,只余下一个水波般的碧色残影。   时然恍然抬头望去,山水尽头,人影如青烟消散无踪。   “好快的速度!”他由衷地赞叹,转首看了一眼身侧的悯惜。她打了一个寒噤,眼神变化不定,原本漠然的脸庞满是畏色。   “你怎么了?”看到悯惜的样子,盛阳的午后他莫名觉得有些寒意,慌忙问道。   “梵罗云刹守护者,谒星教修行绝乘之术的上人,濯栾令之主,降黎太御史。”她看向时然的目光空洞无神,双手发颤,嘴里僵硬的吐出这几句话。 ☆、四 破魔(上)   第四节破魔(上)   她有些不确定,自己逃离家的决定对不对。她一路狂奔,穿过屋后的几片森林,翻过荒凉的山岗,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一片红彤彤的大火。那火似乎连着天边,不可思议,绵延无尽,从路中央向两侧蔓开,烧红了整条地平线。   那样悲壮而盛大的火红,似乎是天地的尽头。   再没有茫茫白雾,她脑海里此刻嗡嗡回响的是可儿对她回首凄然一笑,字字锥心的话。她难以置信,却又深信不疑。   不久以前,她还在院子里和洗衣服的母亲一起聊天,失而复得使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满足。突然屋里传出来欢儿的哭声,她安抚慌乱起身的母亲坐下,笑着说不必麻烦她去看就行了,然后她站起身急忙奔进屋子里。   一把推开那扇红漆木门,适应过来室内的光线,眼前的场景差点让她惊惧尖叫。   一片昏暗里,可儿静静地站在桌旁,怀里抱着欢儿,听到推门声,她望过来的目光平静而安稳。舜莪愣住了,身后窸窸窣窣,她回头的同一刹那房门砰然闭紧!   她转回头望向可儿,目光一瞬不瞬,借着透过窗棂的光,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她好像看到可儿放在襁褓后的手隐隐闪过刀刃的寒光,她昏沉地摇摇头,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欢儿露出来的手臂上流着鲜血。而可儿完全无动于衷,只是激动地直望着她。   那是——怎么回事?   她急忙冲上前,一把推开可儿,夺过孩子抱紧,鲜血顺着欢儿白嫩的胳膊流下来,她这才看清可儿手里真的握着一柄刀!她气急败坏,劈手给了可儿一个耳光,“你做什么?!”   可儿踉跄了几步,脸迅速红肿起来。舜莪一时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力气。仿佛被痛惊醒,可儿眼神一瞬间亮起来,她跌跌撞撞扑过来,披头散发,舜莪惊住了,任由她夺过欢儿。   “小姐,你还记得凘烟列圣吗?你还记得倾天吗?”她正要发作,可儿忽然抬起头来,通红着眼眶大声问。   舜莪的脑海短暂的一阵空白,呼吸都顿住了,她知道…她居然知道这些!几天前困扰自己的那个梦,那些东西,旻风说是她胡思乱想。但现在,可儿居然提到了它们!   可儿望着她,只是笑,舜莪看见她笑里的一丝无奈凄凉,“什么父亲,什么母亲啊,什么兄弟啊,什么丈夫孩子,小姐,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醒过来?”她突然举起怀里的欢儿,欢儿的啼哭撕心裂肺,舜莪猛然反应过来,可儿咬紧下唇,一把狠狠地摔下去,“这场荒唐梦,你到底还想做多久!”   孩子尖厉的哭叫只有短促的一刹,继而彻底断了!舜莪如遇雷击,几乎站立不稳,她蓦然爆发出一声嘶吼,扑到地上,手指颤抖着,不敢拾起那个朱红的襁褓,泪水疯狂地涌出。   做完这一切,可儿仿佛耗尽了力气,苍白着脸色退了几步,后背靠着桌子才勉强站直。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所有的光线一瞬间消失,四周的门窗也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疯狂地捶打着。   可儿的脸此刻褪尽了血色,惨白的像是一张白纸,她向前扑出几步,跌在地上,拉开瘫在一边的她,“小姐,快走啊,它们来了!”   在那一瞬间,看着可儿眼睛里的焦急恐惧,她失神的目光突然一震,连欢儿的死都感觉不到悲伤,也忘记屋外的母亲,父亲,旻风和远安。积累多日的疑惑一朝掀开,她知道这些全都不对。她站起来,仿佛变了一个人,死死盯着可儿的眼睛,“告诉我,为什么,这一切怎么回事?”   “为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可儿突然站起来,望着她的眼睛狰狞而凶狠,“这些全是假的啊!当初我们随你进入湮世,可现在他们全都妖化了,想要将你永远留在这里!”她的身上爆发出一阵强烈的金光,舜莪目眩,可儿一跃而起,后墙猛然破裂,她突然反身一个箭步,火红的裙裳窜到房间正中,双手一分,散开的金光生生挡住了即将四分五裂的门窗,“你快走,你快走啊!”   她的声音凄厉,身体由于门窗上暴烈的撞击而晃动,嘴角渐渐渗出几丝鲜血。   舜莪脑海彻底一片空白,她木木地望着可儿,在她的厉声催促下突然没命地跑了出去,将一切抛诸身后。她在冲出去的匆忙间隙里回头望了一眼可儿,一身红裙剧烈颤抖,滴落滑下的鲜血,以及唇边那抹绽开的释然的微笑,饱含凄凉。   她猛地蹿出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穿过漫长幽深的莽莽山林,越过崎岖险峻的高山,直到到了这里。   直到到了这里,她才在长途跋涉的汗水与艰难里清醒过来,气息粗重,疲惫的身体随着双腿战栗,头脑却隐隐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面前的世界一片壮阔辉煌。没了山脉,没了森林,没了河流,只有燃烧着的茫茫无垠的烈焰火海,炽热得令人望而生畏。她撑起身回望来时的路,碎石遍布荒山,幽暗充盈深林,曾经的世界仿佛一瞬间倒退到距离她几千几万年那么遥远,只要零星一小簇火焰就可以令她灰飞烟灭。   不知过了多久,她喘过气,有勇气去面对那一场最后的焚天大火。   “小姐,快走,到后山去,到有火光的地方去!撕裂那场火,撕裂它,你就可以逃出去了!”   她还是不明白可儿话里的意思,撕裂火?可以么?映着火光,她头脑一阵恍惚,低下头的时候突然发现腰间那柄银色的圆筒。   直觉隐隐告诉她,就是这个,凭借这个就可以撕开这场火!   她伸出手,粗糙清冷的触感融进掌心,缓缓发力握紧。   额头上的汗珠涔涔落下,可它好像生了根一样,任凭她再用力都纹丝不动,直到右臂整条麻木,她泄了口气。但就在那一瞬间,身后突然涌来一阵嘈杂声,窸窸窣窣,如同妖魔的耳语。她慌忙回头,心脏砰砰砰剧烈地跳动起来,似乎要窜出胸膛。   身后荒原的尽头,升起来一片无穷无尽的黑色的烟雾,隐隐凝结出狰狞的面相。   他们来了?她的目光扫过,渐渐颤抖,最后无力地回头,眼睛合上的瞬间有泪珠滚落。没有那袭夺目的红裙,她绝望地啜泣,母亲没了,父亲没了,旻风没了,远安没了,欢儿没了。   而现在,连一直陪在身边的可儿都没了。   她坐在地上,看着那把银刻花纹的圆筒,想是不是只要她拔开了,逃开了,他们就可以回来了?于是她又开始疯狂地拔,不顾一切,恐惧与希望再次给予她早已枯竭的身体以力量。反反复复,手掌被凹槽磨破,鲜血染红腰际的衣服,她的白衣在身后黑雾的逼近下,被掀起的气流吹得迎风翻卷,招扬如旗。   她猛地站起来,回身,立在黑暗与大火的交界线上,衣袍猎猎舞动。瞻望远处,萧索的身影孑然于昏暗的天地间,如风中纸筝,摇摇欲坠。   手心传来一阵火热的灼痛,她低头惊诧地看着掌心上缓缓流转的银色光芒,在绽开的血肉上聚成一个图案,诡异而神奇。轰地一声,她脑海里突然一响,抬起头,似乎有什么记忆被唤醒了。   天上的那片黑雾,在同一时刻聚合汇拢,骤然落到地面上,缠绕的黑烟散尽,幻化出的人形渐渐清晰。他们全身漆黑,眼睛血红,直勾勾地盯着她,身上的黑气一分分褪尽,露出的面孔上表情哀婉凄厉,一步步向着她走来。   大漠上烈日当空,云彩被暴晒消失,只剩下稀疏的几缕沙云。天空很高,仰望都觉得辛苦,但连光线被酷热染成闷沉沉的燥黄。地上黄沙茫茫无际,热浪腾起像是要把天地都蒸干。   沙鹰盘旋高吭,刺荆红顽强地开放。这似乎就是这片西尔博纳沙漠中仅能存活的生命了,连耐旱的芨草都贴倒在荒土上。瀚海风沙滚滚,来去如黄烟。   在苍茫起伏的无边沙漠里,却有一行人正跋涉而行,远看去,仿佛一线渺小的虫豸。   他们骑着骆驼,皮袄毡帽挂在驼峰上,穿着葛布短襟,面容粗犷黝黑,是西尔博纳沙漠中的西撒纳部族人。细数去,一行却不过寥寥几人。   排头的两个毫无疑问是西撒纳部人,而他们身后跟着的人却颇显得怪异。那两个人裹着短袄,脖子上一圈羊毛,满身风沙,露出的气质却全不同于久居大漠的人。皮肤虽白,却没有倾天人那么朱白,眉眼也不够深邃,但眼珠也不是朔族人的月蓝,反而是头发极其漆黑,比起倾天朔族人更甚。一时之间,竟看不出他们是哪里人。   那两个人一男一女,妇人前面还坐着一个小男孩,很显然他们是夫妻。男子书生气重,苍白着脸,被四周衬得格外文弱,与他并肩骑行的女子却极美丽,没有脱下的皮袄露着锦罗朱纱,盘着的发髻在风里一丝未散,尤其一双眼睛明光流转,顾盼生辉。   “仕东兄,这大漠里白日就是热煞人,灵湦和茹华妹子真是委屈了。不过也快回去了了,要是不舒服就忍着点,再一会儿就是。”最左边骑着灰驼的高大汉子看着万里晴空,侧头对着男子大笑道。   “这是哪里的话,穆奥兄真是说笑了,漂泊在外这些年习惯了,哪有那么娇贵。”男子骑在中间,看着身边的汉子,大声笑起来,“反倒是得感谢穆奥额罕两位兄弟,要不是你们我和茹华怎有机会来这西尔博纳沙漠?这一番眼界不可谓不大啊,哈哈!”   旁边的女子也回应般地露出微微的笑意。   他的笑声爽朗,透出的感觉全没有表面的体弱,他转过去,男孩还趴在骆驼脖子的毯子上睡觉,在明亮的太阳下,孩子的侧脸挂着甜甜的微笑。   骆驼一边向前行进,沉重的驼铃发出铛铛的碰击声,浑厚响亮。无数长蹄扬起厚厚的沙尘,在风中飘开一片。   “放心,仕东兄,等回去以后我就替你们准备行囊。在这儿耽搁的太久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把你们拖下去。等后天一早,我亲自送你们出沙漠去逢川!”穆奥突然停下来,拉住缰绳,回头道。   “真是难得,穆奥你居然也会放人走,仕东他们可被你拖得够辛苦了。”右后方额罕赶上来,长年居于大漠,他棱角分明的脸颊被晒成古铜一样的颜色,却挡不住他五官的英俊。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这次居然挖苦穆奥起来,说罢自己也哈哈笑起来,一边躲开了转到他身边的穆奥的拳头。   见额罕躲开了,穆奥悻悻驱赶骆驼回到仕东身边。额罕的骆驼扬扬短尾巴,他望着黄沙里的穆奥露出浓浓的笑意,扯着绳子掉头转回去,“不过穆奥说的也是,如果你们赶时间我们也不好硬留了,不过回去桑珂听到可能要责怪我赶客了。”   女子看着倒回身边的魁伟的额罕,笑起来,露出半截洁白的牙齿,“是我们麻烦你们太长了,倒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她望了眼苍黄的大漠,眼底多了些怅然,但片刻又欣然,“也好,到逢川去了还得回袖珍坊看看,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嗯,爹爹,湦儿也想回去了!”不及其他人开口,趴着的小男孩突然醒过来,他睁着惺忪的睡眼,用脆生生的稚音说,“这里一点都不好玩儿,今天出去看的那什么花也没有看到,还这么热。”   他憋涨的小脸红扑扑的,说着就用手去解脖子上的扣子。身后的女子伸手替他解开,短袄里热汗淋漓,她拉下孩子的衣服,搭在驼背上等风吹凉,“让你不要睡你偏偏不听,这可好,衣服就脱一会儿,待会就穿上,可不要着凉了。”   风在干燥的大漠上穿行,不大也不小,徐徐带来些凉意。时近午时,日头虽然正盛,却没有太毒辣,本来有些沉闷的空气也渐渐缓和下来。   “哈哈——”穆奥最先一怔,接着转过去看着旁边面含微笑的男子,放声大笑,“瞧瞧,仕东兄,这小子!”他又转身看着小男孩大大的眼睛,“我们奡央有什么不好吗?还想着回赤州去呢,不过恐怕你是回不去了!倒也只有做梦差不多了!”   他粗糙的大掌拍拍小男孩的头,拉缰驾开骆驼,向前疾去,朗笑声漫在黄沙里。   小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转来转去,突然仰回去望着母亲,刚要开口,可身后的女子忽地一把抱住了他,抿嘴冲着他摇头,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示意他不要顶嘴。他只得安静坐正,咽下嘴里的话。   周围所有人都大笑不止,小男孩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讪讪垂着头。他感觉身后的母亲突然又俯过身搂紧了他,下巴垫在他头上,叹了口气,他好奇地想回头看,可母亲压着他的头不让他动弹。   那一瞬间,他突然莫名地有些心悸,胸膛里慌乱乱地跳着,口干舌燥。他任由母亲靠在他身上,刚刚凉爽的后背又热出汗,但他却感觉窜动的心冰冰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黄沙漫天,穆奥走在前面领路,其余一行人跟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行进着。远方渐渐出现除了刺荆红以外的植物,巨大的寨子在前方若隐若现。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在母亲怀里撑起来穿好衣服的抬头一眼里,陈灵湦好像看到了一个宛若冰雪的女子凌立在村寨上方,手指上有极其明亮的光芒,盈盈白裙也漫卷如云。他的视线顿住了,那个女子仿佛也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目光转过的一瞬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看到她眼里盛放的骇人的红光,他忽地惊呼了一声,全身一抖。   他猛然往后一缩,可后面的身体稳住了他。他仓皇回头,看见母亲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盯着他,他以为母亲没有发现,急急忙忙想要指给母亲看,可转回头的刹那他小小的手指登时僵住了,半空中那个女子忽然不见了。他沮丧地摇摇头,母亲望着他淡淡一笑,温柔地重又抱住他,他又不死心地稍稍抬头瞟了一眼,可再没有那个影子了。他讨厌自己这双时而看得见时而看不见的眼睛,在心里悄悄嘀咕了一声。   那时年幼的他还不知道,从他的那一眼开始,一切都已开始变化。而且,首当其冲的正是他一生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极其冗杂的一章...应该不会有人看吧...但我还是想举个爪 ☆、四 破魔(中)   第四节 破魔(中)   “嘿,额罕,穆奥,你们可算回来了!”站在寨子前眺望的红衣女子一看到他们兴奋地叫起来,笑着迎了上去,她扶下穆奥,转身看着替女子解鞍的男子,微笑着打招呼“仕东,茹华。”   仕东和茹华含笑点点头,算是回应,倒是小男孩从骆驼上跳下来,大声喊道,“桑珂阿姨!”   红衣女子眼角已经有了掩不住的皱纹,大漠的风沙侵蚀了她的容颜,可还是不难看出她少女时候一定像刺荆红一样热烈美丽。她俯身揉着小男孩的脑袋,笑起来的眼角的纹路也弯弯的,“哎!灵湦,今天好不好玩啊,有没有看到撒星克拉朵拉花啊?”   “哎呀呀,白跑了,今天去了连花的影子也没见到!”小男孩埋头抱怨,桑珂听得发笑。   “风向变了,大概是我们去的时间不对吧,草芽都没发出来。”穆奥卸下骆驼背上的东西,从后面走出来,抖落毡帽上的泥沙边道。   “我就说哪有那么容易,你不听偏偏要带他们去,可好又白跑了一趟。”桑珂离开小男孩身边,无奈地摇头,“算了,这也没有办法,赶不上运气。”她摊手,又转回身对茹华道,走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午饭准备好了,先进去点东西吧。”   她领着蹦蹦跳跳的灵湦,仕东和茹华也跟上去,她忽然又转回来,拦住了额罕和穆奥。小男孩回头望着,茹华向仕东使了个眼色,仕东会意,拉着灵湦往房间走去,茹华在后面望 吧了桑珂一眼,沉吟了片刻,才转身去赶仕东。   看到茹华也走远了,桑珂才走到路边,穆奥和额罕跟在后面,额罕盯着妻子的背影,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突然出声道,“桑珂,出了什么事情吗?”   桑珂转回头望着他们,眼睛微微有些发红,一时看得额罕和穆奥一头雾水,正在穆奥欲开口的时候,她突然道,声音隐隐有些颤抖,“穆奥、额罕,我今天看到舜莪了,她回来了……只是……”   听到桑珂的话,额罕惊了一下,穆奥更是愣得说不出话来,不等她说完,穆奥仿佛瞬间惊醒,神色激动道,“你说什么,舜莪?舜莪回来了?”他闭眼在原地转了一圈,嘴角的笑快要爬满整张脸,“天神保佑!多少年了,她还活着!…她现在在哪儿?我去见见她!”   他突然停下来,睁大了眼睛希冀地盯着桑珂,桑珂没有想到穆奥会这么激动,原本想说的话竟说不出口。她知道穆奥这些年一直在等什么,也说不出口。她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低下头,“她现在在秋寿堂。”   “秋寿堂?”这次轮到穆奥怔了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他还是自我安慰般笑了笑,又勉强望了眼桑珂,桑珂定定地看着他,他好像被烫着似的避开目光,努力笑起来,“哈…哈,她奔波一路累了吗,是在休息?”他来回踱步,头也不抬,忽然一顿,右手一锤左手掌心,“我先去看看她吧,额罕桑珂你们后面来。”   似乎在害怕着什么,原本外放豪气的他此刻连一眼都不敢看桑珂,转身就逃跑一样飞快离远了。   直到穆奥不见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额罕突然开口了,声音像被什么压着般的涩哑,“舜莪她…出事了吗?”   桑珂沉默地点点头,咬紧的嘴唇发出模糊的呜咽,抬头的一瞬间泪水止不住地沿着脸庞泻下来。   穿过几条路,穆奥的脑子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想去想。跑过几间土坯房,露出的风沙肆虐的荒野上只有一间石子垒起来的房屋,空旷而荒凉,只有两个人在外面守着。   穆奥喜形于色,一个箭步冲上去,那两个守卫看到是他忙退到一边。他的手在石门上停留了一刹,眼里闪过短暂的迟疑,最后还是一把推开了沉沉的大门。   屋子里很暗,有很明显的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穆奥环望了一眼,视线便定定地僵在不远处石床上。微弱的光线透过天窗,无数尘埃漂浮在空气里,床上那个白衣女子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温和,但穆奥只看到了她胸口上那一柄刀,锋刃深深没进了胸膛,血溢红的衣裳没有换下来。   他停滞了片刻,脸色一瞬惨白,神色凄凉。鬼使神差地,他提步迈下台阶,目光茫然,向着舜莪走过去。在靠近床边的一瞬间,他才发现暗处的角落里站起来了两个人,他猝然警醒,与此同时那两个人也望过来。   那是一对男女,男子一身黑袍隐在暗处极难察觉,女子穿着一身柔白的裙子,有星光般的白芒闪烁在她垂着的手上。穆奥清楚地感觉到他们没有恶意。   “这位是她师弟,我们在瀚茶找到她,可是没想到,唉,她用了一种秘法,可惜失败了,我们原本想带她来这里看看有没有救疗的方法,可你们的大夫说她已经……”   “桑珂你已经找过大医看过了吗,她……那你们要怎么做?”   “嗯,我同时然公子与悯惜姑娘商量过了,他们的意思是火葬了,留在西撒纳部。”   “这样也好……干干净净地,也干脆,西撒纳也算是她的另一个故乡了……火化了,就洒在瀚茶去吧,以前她最喜欢去那里了,无拘无束。”   “姐姐,别走。”苍白的少年从雾气里蜕出来,一脸悲伤地出声乞求,“不要离开我们,不要再离开我们。”   她握紧的银筒微微战栗,指间渗下淅沥的鲜血,不自觉松开了,流转在掌心里的光芒仿佛一个刻印,脱离了严丝合缝的凹槽。   旻风啊,那是旻风啊。她惊喜地看着他们,父亲母亲还有抱着远安,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露出身形,齐齐望着她,目光可怜而恳求,“舜莪,不要离开我们了。”   鼻尖涌上一阵酸楚,头顶上乌云密布,可她却好像看见了最亮的日光。那些,都是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啊。一个失神,她站起来,离开背后的大火,反身向着他们走过去,心底一片出奇的宁静。   不要离开了,永远不要离开了。   “什么父亲啊,什么母亲啊,什么兄弟啊,什么丈夫孩子啊,小姐,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醒过来?”那一瞬间,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女子深沉绝望的叹息,陡然令她动容,动作一顿,“这场荒唐梦,你到底还想做多久!”   如遇雷击,脑海一片短暂的空白,她猛然惊醒,开始接连向后退步,喃喃,“假的……假的,你们全都是假的!”她失声尖叫,反身奔跑起来,双手不顾一切地攥紧银筒往外拔,泪水随发丝划过脸庞,“你们这一群魔鬼,把他们还给我!”   在银筒拔开的一瞬间,她意识洞开,记起来一切。她猛地转过身,雪亮的光照彻天地,她看见对面的人开始全身发抖,熟悉的模样顷刻间溃散化为一团团雾气,迅速向她奔涌而来。   她强忍住蓄满眼眶的泪水,右手一抖,雪亮的光破空一闪,横剑左臂,她的脸颊因发狠变得狰狞,头发凌乱飞舞,白光顺着曲肘的左臂一剑划出!   “都给我滚开!”   巨大的银光劈头落下,连大地都隐隐颤抖,涌动的黑烟发出一片惨呼,向后撞飞去。   舜莪一脚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头,转身疯狂地向着大火冲去。周围的一切一瞬间席卷倒退,向后飞奔而去。   她闭上眼睛奔进火海,炽热的大火刹那吞噬了她,火海仿佛沸腾起来,熊熊烈火变大了不少,与再次逼近的黑气针锋相对。   “抓住她,抓住她!”烈焰炙烤着她,周围有声音响起。   在火里还在向前奔跑的她浑身一震,通红的火焰舔舐着她的身体,衣服开始燃烧,手上的肌肤开始烫焦,可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撕裂它,你就可以出去了!”她陡然停下来,睁开眼睛,看着泱泱炎火,眼神却渐渐凝聚变亮,冰冷如雪,“来吧,可儿!帮帮我!”   她闭上眼睛,沉下心深深吸口气,右脚用力一点,整个人剑一样拔地掠起,脚下的土地蓦然崩裂,大火也为她让路。半空中白光暴涨,闪电般来回划过,纵横斩截,霎那间,一道白光从火海中央绽放,沿着剑光闪过的轨迹明亮无比,大火在凛冽的剑光下分开。那道光芒笼罩一切火与黑烟,照亮茫茫大漠。   大火猛地一震,如同被刺中心脏一样惊惧地收缩了一下。冰冷凌厉的白光闪过火海,火光一瞬间冰白失色,黑雾也渐渐在舜莪明亮的剑尖下一寸寸熄灭。   诡异的黑烟散开,赤红的火焰消失,天地间似乎起了某种变化。舜莪落回地上喘息,周围一片焦黑废墟。   低低的嗡鸣声从不知名的某个地方传出,一阵强过一阵,大地剧烈颤抖着,天空轰然裂开,仿佛有东西呗击碎了,舜莪只听见一阵雷鸣般的訇响,四周在落下一片漆黑后再度惊起一声巨响,继而是漫长的黑暗寂静,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凉下来了,手里的结肆不见了她也没有觉察到。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都昏睡过去了,一点光突然在面前亮起,她下意识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那点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渐渐通红,潮水般点亮周围的一切。她感觉自己好像躺在什么地方一样,四肢被控制着,神志缓缓复苏,她侧头,不远处一簇温暖炽热的火光腾起翻涌,模糊的暖意映进脑海,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一挣。   她霍然睁开眼睛,直直从身下的石板上一跃而起,胸口突地一痛,她低头,看见埋在胸前的结肆,她咬牙一把抽出来。   剑似乎沉寂了多年,她握在手里的感觉也陌生了许多,梦里的情景却时刻都在,她下意识摸了摸小腹。结肆拔了出来,胸口起初一阵剧痛,连吸气都吃力,但过了片刻就有轻盈地白光一团团聚拢,好像针线一样缝补着她的伤口,不一会儿就复原了。她触摸那块皮肤,没有感到任何异样,收好结肆,她跳下了石板。   触目可及的是通红的大火,炙热的气流扑在脸上令人窒息,火浪起伏翻腾。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那个梦里了,但现实的灼热刺目告诉了她一切不是虚妄,这种真实令她的心头涌上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在周围走了几圈,发现自己没有在云漠界,但她来不及思考是谁趁她湮世带走了她。火势已经逼近她这里了,四周也是地狱熔岩般的焚天大火。   一条火舌刷地一下从旁边卷过来,舜莪右手一振,匹练般的白光回旋反转,一瞬斩断了那一道火焰!她望着影影绰绰的火海,虽然看不清,却有一种莫名的熟稔感。她往外面奔了两步,可胸口猛地袭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她猝然蹲下身子 。   她忍着痛,额头上都冒出细密的汗珠,即便是周围赤红如这里的大火,她的余光还是察觉到了那一道道从自己胸口流泻出的光芒。那些光芒一脱离她的身体,便绕着她回旋飞转,丝丝缕缕缠绕化为手掌大小的明亮光球。   柔和的光压下四周炽热的大火,照清了她错愕的脸庞。舜莪起初一怔,但随即反应过来,泪水无声漫出眼眶。   那些隐隐浮现的面孔,是梦里的人吗?   她看着他们温暖安宁的笑,心骤然一紧,泣不成声,手不由得向他们伸去,她的指尖刚刚触到远安英挺的眉毛,他的面孔突然模糊,渐渐隐去,光球也开始变得稀薄,透亮,旋即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只剩下她的手僵在半空中,她惊恐地抬起身,发现四周所有的光球都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破碎。   “不!”舜莪撕心裂肺地号啕,在火海里四处跌撞追逐,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抓它们,却反而使那些面孔消失得更快,流散在风里。   一切都是徒然。她神色痛苦,全身发颤,猛地跌坐在地上,长发凌乱,白袍散落一地,怆然泪下。不敢再去看,她双手紧紧捂着脸庞,指骨清显指节发白,却还是有挡不住的泪水从指缝簌簌漏下,转瞬蒸干在炙热的热浪里。结肆横在一旁,映着火光,剑芒明亮隐隐通红。   原来这就是告别了啊。永永远远。她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喉间低低呜咽,悲怆排山倒海而来。   沉浸在那样的悲痛里,她仍敏锐地感觉到了身后那一缕比最轻的风还要微弱的动静。她没有动弹,还是自顾自垂泣抽咽,余光却越来越冷。   “是谁!”她猛地俯身拾起结肆,口中厉喝,闪身回头。透过婆娑的泪眼,她从下往上看到一袭火红的裙裳,只得一眼,她手中的结肆嗵地一下跌落。她望着地上惊了一下,霍然抬起头,擦干眼泪后又看了一眼,一身红裙的可儿也直直望着她,犹自沾着泪痕的脸上露着一个微笑。   泪水又盈满眼眶,她一把抹净,疾步走过去伸手拥抱那个人影。直直穿体而过,那股涌遍四肢百骸的寒冷陡然令她绝望,她缓缓转头,定定望着可儿,可儿对着她微微一笑,似乎全不在意自己现在的模样。舜莪刚想说些什么,可儿忽然变了脸色,她急切地指着四周,又做出嘻嘻奔跑的姿势,然后突然跪下来笑着磕头,仿佛有人在和她追逐打闹一样,最后她站起来望向自己,褪去嬉笑的脸上满是泪水。   舜莪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奇怪的举动,突然明白过来可儿在告诉她一些事情,她认真看着可儿的动作,脑海里有陈旧的往事呼啸而过。她震惊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可儿。   “不可能,不可能……这里怎么会是那海多……”她喃喃,走回去勉力捡起结肆,可儿忽然招袖一挥,一幕红光闪过,不远处的一片烈火蓦地无声熄灭。   舜莪凝目望去,看着地上露出的几具烧焦的尸体,蜷缩在一起分不清是人是牲畜,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惊愕了一刹回过神,尽管想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但绝不能放任不管。她精神一振,准备一探究竟,向着可儿走过去。   她这才注意到可儿极其苍白的脸色,身影似乎都要融进了四周的火红里了。她吃了一惊,可儿在湮世里耗尽了灵力,强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再四处奔走,即便受过结肆护身也难以凝聚魂魄,结果就只有魂飞魄散这一条路了!   她默诵剑诀,结肆的剑意被催发到最大,凌厉的光芒铺天盖地窜出来,靠近的火焰一瞬间熄灭。   既然和远安他们不同,当初在暗道里可儿是凭借结肆得以暂留魂魄,那么现在应该还能做到,就像剑灵一样。结肆是以摩珂迦华这种神物铸成,聚集的皇天之气不知道会不会抵触魂魄附身,但眼下没有办法了,试一下了,应该没有多少问题。   她睁开眼睛,看见身边的可儿越来越微弱,几乎变得透明了,她急忙收回结肆,停止剑诀。就在她恼恨自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可儿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笑,突然化作一道流泻的白光,蹿进她手中的结肆里。   “救救他们吧,小姐。”在结肆快要恢复原样她正舒出一口气时,耳边忽然传来可儿衰弱至极的声音,“桑珂穆奥他们都在里面啊。”   她再度一惊,恍神了一刹,手指握紧了清冷的结肆,眼神瞬间雪亮。下一个瞬间,白袍风一样迅速掠过熊熊火海。    ☆、四 破魔(下)   第四节 破魔(下)   大火烈烈,燃烧映红天地沙海,一切都不见了。热浪腾腾,熏得人睁不开眼。   烈焰间有人影闪现,不时传来清晰的叱呵声。剑挑红莲,指拨风劲,呼啸聚集杀意。   悯惜右手结印,冷冷打量着对面的白衣妇人,与她交手了这么久居然都占不得上风,对付这种人都需要止行吗?望了一眼四周的其他人,她不由冷笑出声,“真是没想到,一个小小西撒纳居然还有这样的高手?喂,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对面的那个妇人看上去不到三十的模样,素袍葛襟,抬眉转目神采飞扬。她右手握着一柄长剑,挡在那些人前面,望着悯惜的苍白的脸上有遮不住的悲愤恶狠。四周还有零散的几个人,一个红衣妇人搂着孩子,其他那些汉子看上去高大强壮,却根本插不了手。   那个小男孩的目光却极其呆滞,一张小脸盛满了恐惧,他发抖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嘴唇喃喃。   深夜里她隐隐听到窗外哔剥的声音,摇醒了仕东,两人越听越奇怪,于是她揭开被子起身去看,仕东却按住了他,他说他出去免得惊醒了灵湦,她看着搂着自己的孩子,混混沌沌答应了。浸在睡梦里不知过了多久,她记得房门轰地一下被撞开,仕东踉跄着冲进来,她意识刚醒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怎么回事?”她坐起来,睡眼惺忪地问。“茹华,快逃!带着灵湦快逃!”仕东突然吼道,声嘶力竭,她一个激灵就醒了,一边拍醒灵湦,外面亮堂堂的火光一瞬间灌进来,她看到仕东衣衫褴褛,一身鲜血,她来不及细想,冲过去扶着他,他艰难地喘息着,没有说话,靠近了茹华这才发觉他脖子上那一道裂口,几乎切开了整个喉咙。她手一抖,放开了仕东,他颤抖着坐到床上,灵湦此时也穿好了衣服,他注视着父亲温文的脸庞,突然指着他血流不止的咽喉哭叫起来。“快走啊你们!”仕东破了一个口的脖子涌出一股乌红的血,茹华这才惊醒过来,她手颤抖着给仕东上金疮药,找了一条布包扎起来,拿起床边的长剑,她拉着灵湦仕东急忙出门。可还没有走出去,仕东突然一把推开她,她手拉着灵湦难以置信地望着仕东,他缓步走回床上。他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睛满是泪水,还有平日里的温和笑意,她一瞬间明白仕东的意思了。她摇摇头,放开灵湦,房屋突然剧烈燃烧起来,那些火焰附着在沙土岩石上,竟似比木柴还易烧起来。她还没有迈进去,灵湦便惊惶地哭起来,她一时两难,却只有回身抱起灵湦往回走。一家人怎么都要在一起。但当她转回身,房屋只是顷刻便倒塌了,她绝望交加,但一想到灵湦,狠心便向外冲去。一片晃眼的火海,她这才发现西撒纳部的人都在外逃窜着,有些身上着了火,跑着跑着便倒地了。她拉着灵湦往寨外跑,桑珂穆奥们也都在外面。那个白日里见到的,桑珂们的那个发小躺在石棺上,而她的师弟不见了,反倒是他的女伴在,那个女子凛然威风,全不复温和的模样,不知她使了什么妖法,石块砂砾都烧了起来,原本的那个女人的火葬变成了火葬整个西撒纳部。她顾忌灵湦,不敢冒险,强忍着仕东的仇一行人结伴逃开了,那个女人注意到了他们,舍弃了那个石棺上的人追了过来。   她别无他法,顾不得其它,只有出手争取时间,桑珂带着灵湦。她身手纵横赤州,自觉对敌奡央寻常高手也不差力,但这个女人居然是灵力深厚的术士,她几经交锋暗自惊心,她赢不了。   她握紧了剑,不放心地回头,看到桑珂将灵湦紧抱在怀里,她感激地望了一眼桑珂,轻轻吐出两个字。   桑珂恍惚地看着胸前的小男孩,额罕在一边搂紧了她的肩膀。半夜睡不着,想到天一亮就要火化舜莪了,他们去了秋寿堂。到了那里穆奥也在,发现舜莪不见的时候他们悚然一惊,匆匆往寨外的火葬台去。堆垒的火磷石木柴间,他们看到了舜莪,悯惜姑娘在一旁,却不见舜莪的师弟时然。“悯惜姑娘,天还这么早,火化的时间定在啼出啊。”桑珂靠近了道。她背着身,听到声音转过来,桑珂看见她的神情如同换了一个人,“是么?”她说,傲然冷笑,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既然来了,那就看着吧。”桑珂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是额罕突然从后面一把把她拽了过去。他们外面正是一场屠杀,寨子里巡逻的护卫连同行人全在悯惜信手挥出的一片光芒里倒下。磅礴的火光冲天而起,连石头都烈烈燃烧着,桑珂始料未及,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穆奥一个人回去召集了族里的士兵来,甚至还有精通术法的女仪。素日里强壮的汉子在那个女人手里如同玩偶,根本不能靠近,族里德高望重的女仪们的术法修行似乎远不及她,喃喃的吟唱声在白月下神秘而庄严,女仪一边咬破指尖以血施法,一边舞动法器,竭尽全力却也只能抗衡四周的火焰,保护自身免受伤害。那个女人蓄谋已久了,附近都有她事先布好的阵法,他们没有察觉到,女仪的阵势防御顷刻就被瓦解散尽。   穆奥贸然冲了出去,她和额罕追出去拦怎么也拦不住,交手不过几招,穆奥章法已然大乱,他的长刀还没有落到那个女人头上,她猛然回头,穆奥整个人仿佛被一股力量攫在半空,动弹不得。额罕顾不得她的哭声阻拦,拔刀就追上去,刀剑一封一斩,那个女人哂笑着退远,他们绝望地看见穆奥的头已然垂了下来,胸口被什么东西洞穿了,血液直滴到地上。额罕气力陡然一散,她飞身掠出,长鞭震开那个女人结印的双手,缠斗几番她急忙撤返,额罕也脱身,带回了穆奥的尸体。   喘息了一阵,悯惜也没有追过来,只是静静地立在远处的胡杨上。她蹲下来擦干净穆奥身上的血迹,看着自幼熟悉的那一张永远沉睡的脸,心却好像麻木了,手一下又一下僵硬地动作着。她和额罕都知道只能到这里了,即便拼尽一切也逃不了一样的结果。影影绰绰的夜风吹过大漠,她忽然打了一个寒战,这个魔鬼是她亲自迎进来的。那么那个男子呢?舜莪的师弟,他又藏在暗处打算做什么?不过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他了。额罕背起穆奥,桑珂跟在后面,那些女仪们挥舞法器,符咒光芒明灭闪烁,他们趁机逃走,走了没多远,他们就看见了背着灵湦的茹华,唯不见仕东,额罕狠狠咬紧牙,桑珂死死抓住想要替仕东报仇的茹华。但不及远去,悯惜就鬼魅般出现在他们前方。   最后他们决定拼死一搏,让茹华趁机离开,可她只是淡淡一笑,从容拔出手里的长剑。他们震惊地望着她迈向悯惜,连阻拦都忘了。悯惜望着远远过来的人,露出满足的笑意。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茹华的身手居然可以与悯惜一战,于是停了下来,愈看愈惊叹。但渐渐地,他们也看出来悯惜眼底的恼怒,一招一式间全是绝杀。   桑珂对茹华的目光回以一笑,桑珂看到她张合的嘴唇,一下又一下,快逃,快逃……她看清楚了她的唇形,她对自己说快逃,她神思一怔,继而明白过来,脸色一瞬惨白,抱紧了怀里的灵湦。   茹华决然转身,再不顾灵湦,眼中漫起一层水雾,她也不看悯惜的眼睛,拔剑整个人直接冲过去。   与此同时,桑珂霍地跳起来,抓紧灵湦,全不顾他的哭叫,推醒一边的额罕就跑了起来。“你做什么,桑珂?”额罕愣住了。“快逃吧,额罕,茹华说她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我们得离开!”桑珂看到额罕停下来,转过身泪流满面。额罕看着妻子的模样,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可…….茹华怎么办?她一个人……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仕东啊!”“你在这里又能做什么?!难道等她杀了我们再去杀光所有族人吗?!”桑珂突然厉声呵斥,气势一减,跪下来抱住额罕的左腿,痛哭失声,“算我求你了,额罕,走吧……我不能让西撒纳部毁在我手里,救走灵湦,茹华是愿意的,仕东也一定不会怪你。”额罕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桑珂望着剩余的几名女仪,她们翩然飘逸的衣裙早已在大火里狼狈不堪,她们静静地望着桑珂和额罕,俯首一拜,仍是她未出嫁前称呼,“桑珂公主,额罕族长,你们快去疏散族人吧,我们留在这里帮助这位夫人。”   桑珂重重地点点头,紧紧抱着灵湦,额罕也背起穆奥,两人匆匆往寨子里奔去。   看到他们消失在模糊的夜色里,大女仪突然沉沉呼出一口气,其他女仪迅速将她团团围住,垂手而立,在浓重的黑夜里,她苍老的声音衬着凄烈的火光极其愀然,“我们也开始吧。”   悯惜看到远去的两个人影,唇边露出怜悯的笑。看着靠近的攻击,她看似随意地伸手在身前一划,一柄剑迅速出现在她手中,她轻盈挥剑,恰到好处地荡开茹华的长剑。她飞身退远,双手垂膝,剑一瞬间又在她手里流散开去,两道白光又顺着她毫无间歇的双手亮起,合拢,茹华眼看就要刺中她的剑尖和之前穆奥一样猛地顿了下来,仿佛被什么定住了。茹华咬牙一震,右手催转剑柄,翻身一展,右脚正直直踢中柄端,长剑得此一力,瞬间如破寒冰般冲出,悯惜双手一震,散开,右手霍然伸前一夹,硬生生阻住了激射而至的剑尖。   悯惜不屑地笑,眯起眼望着落在对面的女子,茹华握住剑柄,突然发力一拍,抬腿踢开剑柄,原本静止的长剑突然化成一条凌厉的银线激烈旋转起来。茹华身形一闪,出现在悯惜身后,悯惜心中一惊,竟似有当年在逢川那股近身的锐利感。她不退反进,旋转的长剑在她前倾的右手里一分分破碎,不及她退开,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定住她的双腿,左肩上闪过一丝入骨的寒意,她手指聚起一抹流光,挣开脚下那道力量,整个人往前踉跄一步。   茹华一击成功,手上的匕首寒光凛凛,刃尖却已损断,一抹血痕划过锋面。而不远处的女仪却如遭重击,面如金纸散开。但他们都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悯惜的背影,磅礴的火光的照耀下,她左肩上衣服被划破的地方血流如注,顷刻染透了雪白的裙裾。   但谁也不敢靠前去看,沉默了片刻,悯惜僵硬的身体才缓缓转过来,她的脸上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抹去左臂上的鲜血,划破的也不过是浅浅的一层皮肤,茹华沮丧地叹了口气,而最年迈的大女仪望着悯惜十指上两枚闪着幽亮的光的戒子,原本疑惑的目光渐渐清明,脸上随即浮现出不可置信的光。   “没想到啊,还是被逼得动用了护银和侵光。”她忽地长叹一声,滴血的手指着四周的茫茫黑暗,顿了顿又桀桀大笑,“真是蝼蚁一样的卑贱,你们居然也让我动用了它们,那么你们就去死吧!”   她的笑声凶狠而暴露,一瞬间听得茹华寒毛直竖。她想着仕东,又想想灵湦,她告诉自己决不能害怕,也不能失败。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母亲,同时也是她的师傅,她顿时无所畏惧。映着火光,她抽出另一柄短匕飞身而上。   悯惜一直没有阻拦。时间仿佛陡然放缓了无数倍,茹华越来越近,近到看清楚了她脸上的每一缕伤口,每一道分飞的衣襟,她伸出右手,刀锋对准悯惜的脸。真是美丽啊,她想,不过空有一具好皮囊而已,魔鬼也不为过。她举起匕首,距悯惜不足半尺的地方狠狠捅下去,扎烂她恶心的脸孔。她深思恍惚,背后突然响起来大女仪衰老的惊呼声,她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她这才发现自己飞得这么高,火海里影绰的人看不清,她回过头,悯惜放大的脸近在咫尺,而她发力的刀尖却怎么也扎不下去,连同她整个人仿佛都被气罩挡在外面。她疯狂地笑起来,左手又摸出一柄短刀,狠狠刺下去,失去控制的内力游走四肢百骸,刀尖竟一分分突破了气盾。   悯惜似乎也没有想到,鲜血渐渐干涸的左手飞出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茹华尖笑着,匕首破开结界,悯惜的脸突然凑上去,恶狠狠地绽开一个狰狞的笑,刀锋落到她脸上的一瞬间,她攀合的双掌横向轻轻一分,右手迅速探出画了一个圆,茹华整个人仿佛被一股巨力向后倒吸着,风暴般不受控制地退开,砰地一声,像是撞击到一块看不见的冰墙,手脚张开被固定在半空中,冰凉传遍全身。   茹华愣了愣,脚下翻卷的热浪蒸腾着她的衣袂,什么也看不清,视线里还是从悯惜身上涌过来的铺天盖地的白光。她努力挣扎着,四肢传来一阵彻骨的剧痛。她皱着眉,用尽全力也挣不开。   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样,而下面的那些女仪却看见了。在她们的眼睛里,悯惜分开手的瞬间,一道白光贯穿了茹华的身体,激远射开,长矛一样将她硬生生钉到了那道半空中突然转开的光阵上,手脚也都被射穿。千丝万缕的蛛光爬满她的身体,鲜血滴答滴答落下来,在火海上空化成几缕雾气。   火焰被激涌的气流吹得越发凶猛,炽烈地烤着她的身体。   年迈的大女仪看着悯惜手里的光,又定定凝视着半空中那道雪白的光轮,流转光芒的纹路隐隐让她心悸。看清了一切,她突然惊呼出声,咳出了一口鲜血,身后的女仪急忙扶住她,过度的施法令她衰老过甚,她迈着蹒跚的步子,望着不远处的悯惜,颤巍巍的手指着她,“宁誓啊,那是宁誓!诸天星野图…..这个女人是谒星教的人!”   悯惜远远望了那个苍老的女仪一眼,不屑地冷笑出声,她右手缓缓合拢,半空中升腾的光丝越来越多,越来越快,隐隐逸出几丝血红,人影几乎不见了。最后她飒然撤手,光阵一瞬间消失,再没有反抗的白衣妇人狠狠摔落在火海间。   悯惜霍然回头,一片凛然的冷光四散荡开,薄雾一样浮起。跳跃的火光里,看不清的光影窜动交错,那些精疲力竭的女仪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寂然无声。   地上,茹华半睁开的眼睛也缓缓合上,火焰升卷攀绕,她听到躯体燃烧的声音,眼角滴落的泪水被火照得发红。   “好好活下去啊,灵湦!”   一切落定,短暂的死寂,火光下的人影突然重重咳嗽起来。踉跄了一步,悯惜曲膝跪在地上,又释然地笑了起来,神色带着些微的疲倦。她站起来,拍干净衣袖上的泥土,微微的光芒透出她的身体,全身衣物焕然一新,左臂上的伤口也迅速复原。   被引开这么远,她想起来那个人,回头望了一眼火海,立起身,缓缓往回走过去,所经之处四周的火焰也悄然退远。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了下来,目光望向桑珂们离开的方向。她轻轻抬起左手,中指上的戒子光芒流转,一张细亮的光阵迅速在她指尖蔓开。   不及收回手,东边的大火没来由的剧烈一抖,紧接着,一道雪亮的光芒冲天而起,熊熊火焰被猛地掀起,又唰地掉下来!那道力量也瞬间消失。   她奇异地心里一震,只看到半空一些湮灭的小火花,左手发抖。轰的一声巨响,一道磅礴的气浪浩荡激开,突如其来的压力令满世界的大火陡然向下晃了晃。她难以置信地顺着来势望去,脸庞霍然间褪成惨白,那是,浮意诀?……是她醒过来了?!   猛地惊醒过来,悯惜挥袖向外一划,那轮光阵倏然化作一只鸟儿的形状掠过火海,俄倾不见。她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又突然摇摇头。   她正举步欲行,一道尖锐的剑气忽地从远处劈火斩风而来,火势因此猛然一减!她反应不差,右手迅捷向下一拉,一张隐约的气盾即刻出现,两者瞬间抵消。   即便如此,剑气里的剑意还是传了过来,她捂住胸口,闷哼了一声,强咽下震出的鲜血。面前一个人影闪过,她压下不适,抬眉就看到了冰冷的白袍女子。悯惜看到她胸口的剑伤早已不见,手中执着的白光铮然吞吐,束起的长发在火里飞扬。   刚一接触到她的视线,悯惜就忍不住转了开去。她心中翻江倒海,脑海一瞬闪过的居然是时然,他那张倒在床上的沉稳坚毅的脸,她闷头呜咽了一声。余光注意到她立在火海间一动也不动,任由火焰炙烤着身子,眉眼厉如寒星,投过来的目光冰冷如霜,似乎下一个瞬间便会一跃过来!   舜莪握紧了手中的剑,看到了四周的景象,原本怒火中烧的胸口这一刻居然异常地静了下来。沉默着望了很久,她闭上眼睛,长长嘘出胸臆间的那口气,举剑齐眉,手里的那道白光一瞬刺目无比。她瞬地睁开眼,一道凛然的锐气从她身上升起,威压顿生,四周的大火在那股力量下尽数碾灭!   若不斩得此奸佞,枉坐青天白玉台! 作者有话要说:  唉,总算是完了...这一章我自己都看得头晕,又乱又杂,有空再改吧~ ☆、五 宿怨(上)   第五节 宿怨(上)   第五节 宿怨   一柱汹涌的旋风涌上她高举的剑,如同风眼般持续吸纳着周围的火焰。一时间风沙俱起,烈焰腾空,巨大的气流席卷整片大火,再不如得劲风助长火势,在凌厉的剑气下,大火如被刀锋斩过般熄灭,黄沙遍地,隐隐有焦骸铺地。这样可怖的气势,似乎要将天地彻底毁灭了才甘心。   舜莪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她在自己剑下存活下来。敛气聚神,她突然怒目,一剑挥下!   风,火,剑气,刹那间,所有的东西都游走周天,劈头斩落。满眼的凌乱,高擎的剑劈开大火,扬起无数黄沙!猛烈的气流中夹杂着无数致命的东西向人迎面击来。   悯惜屈身一绕,迅捷如游龙,一张张结界随着她的旋身应势而生,顷刻将风火挡去。她伸手凭空一握,一股风迅速凝铸为长剑出现在她手里,纵横划开肆虐的剑气!   夜晚的荒漠上大火猎猎,如万千红莲绽放,将寂静的世界燃烧成火花万簇。   剑气是如此的凌厉凶狠,几乎使得她根本腾不出手来施展一个大的术法,只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设立禁制勉强挡去瞬息万千的攻击。她在火海间周旋,身法却越来越缓慢,衣裙被火灼焦,皮肤被剑气划开,鲜血滋滋流淌满手臂。   熊熊大火焚烧着一切,像极了几年前逢川的那场火,可她已经从纵火者变成了大火里的人。炽热的火浪烘烤着她失去术法保护的身体,可攻击却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她恍惚看着尚在燃烧的火攀上她的衣裙,一两缕碧光在火间一闪而灭,她苦笑,火里的死灵啊现在也想报复她吗,这样想着,手却开始无力地垂下,沉重的令人格外疲倦。   “叮——”悯惜突然感觉手心一震,剑一瞬间消散,倏忽化为风涣散开去,这已经是她凝铸的第十把了。她猛地抬头,寒光灼灼的剑芒与此同时也正落下,直指向她的眉心。   执剑的人落地一声冷哼,从远方而来击碎了她的剑。那个女人急速抬手,白衣挥起的瞬间带起一股劲风,结肆凌厉地斩下!她绝望地闭上眼,头顶的头发一瞬间炸开,凛冽的剑气直逼人面。可她实在是不行了,手臂上血流如注,和这个女人近身交手,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胜算,止行的发动需要时间,而很明显结肆不会给够她。   “停手!”她听见一声大喝,极力重新睁开眼睛。金光从侧面激射而来,硬生生从正面格开了刺目的白芒。那个女人也始料未及,一连退了几步。   “悯惜,你没事吧!”竟又如当年一样,她感受到那股力量将自己拉开,又同样击开那个女人的攻击,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这次他将自己拥在了怀里。她在他怀里虚弱地睁开眼,看到通红天际下他焦灼不已的脸,突然觉得莫名的满足。但这次不同了,她的手颤抖着,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强撑着离开他的怀抱,苍白着脸摇头不语。   时然居然这么快就醒过来了,宁一诀力量减退了吗?   既然逃不掉了,罪责该承担起来了,那么,就该彻底地决断。   时然从衣襟里拿出灰裘袋,取出一个琉璃瓶。那是他们几个月前在三生郡采集的芙蓠,极其有效的疗伤药。白色的荧光落到悯惜身上,迅速游走,聚集到伤口,雪花一样融化,她身体上满目的伤痕也消失无遗。时然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着他略带欢欣的神情,悯惜忽然心头一阵刺痛,到底是巫人啊,即便得到了暝踖列圣真传,但也不明白人世潜藏的虚伪皮囊。   剑气呼啸而起,剑气再度攻来,明亮的剑芒锋利刺目,蓬勃的杀意凛然而至!悯惜只感觉身后一空,凉气袭来,就看到时然箭一样掠出,挡在她的身前。   时然拔剑,一气击破浩荡的攻击,却蓦地看清对面的人影,身体陡然一僵,难以置信。那居然是舜莪师姐,此刻她原本应被火化,可她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而且还重创了悯惜。他没有细想下去,收住剑势,俯身向对面的女子谦逊行礼,“舜莪师姐。”   舜莪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时然既然出现了,那么她便难得手了,只是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杀了悯惜!   “不知悯惜什么地方做错了,让您如此生气?如果是火化的事的话,我可以作证,她不知道你没有……我们都以为你…”时然压住心底的疑惑,低头却蓦然看见地上焦化的人体,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回头望了悯惜一眼。他刚想接着说什么,却被对面的舜莪截断了。   “她做了些什么,你不知道吗?不知道就自己去问问她罢!”   时然诧异于舜莪激烈的反应,但还是回身退回,准备一问究竟。但只是他转身的刹那,舜莪便一掠而出。看到身侧闪过的那道白光,时然心下一惊,来不及思考便一剑追封上去。   可恶!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居然骗自己!合兵蓄力突发,凝皇剑起仓促不得先机,时然顺势掠到悯惜身前,肩膀却被舜莪一脚扫中,一连退了几步。白光不以他为意,一心奔着悯惜而去。   合兵再度出击,凝皇正面架住,双剑相击的刹那舜莪时然两人手臂都一阵剧烈的发麻。舜莪侧刃一翻,合兵斜划而下,反上挑开了凝皇的格挡,向着不远处孱弱的悯惜而去!悯惜仍靠着地面,手指半垂在空中,似已衰弱至极。   时然蓦然低呼,黑袍底的左手一动,一道紫光闪电般弹出,遁着地面直追舜莪而去。莪不敢大意,知道时然除一手剑法外还有巫族的术法,她握紧结肆,猛地回剑递去,身体却向后一折,翩然飘开。剑气凌然纵横,绞碎了紫电。   看到舜莪那一招,时然心下已然明了,他不是舜莪师姐的对手,但他也不能让悯惜受到伤害!趁着舜莪余力未消,他引剑齐眉,凝聚心力,凝煌弹起一道光幕,熔金色的结肆如一袭羽衣从他身前向下迅疾展开,剑影重叠,空中响起数道破空之声。   白光忽顿,呼啸四起!数不清的剑芒从四面八方而来,舜莪一个旋身,手上合兵粉碎了一圈剑芒。她持剑落到地上,冷冷打量着对面执剑的时然。   这个时然,到底想要偏帮那个女人到什么时候?难道他也是和她一伙的吗!?舜莪心中一震,有些怒意。只是晃神了一个刹那,肩臂上一阵寒气划过,她陡然一惊,合兵在身前一封,看着周围四向交错成球形的金色剑芒,锋如枪矛的剑刃凛然逼近被困在正中央的她!   “千字斩!”舜莪低呼,该死!为了那个女人,他居然动用回沧剑笈来对付自己!   手臂被一道剑芒切开,鲜血涌出浸红白袍。她低首看着时然,他似乎怕自己的眼睛侧头避过,舜莪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结肆在空中轻灵转折,一招狠狠击开面前刺来的剑芒,剑势毫无减退,舜莪右手一振,反手回剑,两道白芒一瞬在她背后破空射开,压得她腰一弯,剑光雪亮,巨大的十字硬生生挡住了背后四落的剑网!   剑气零落,呼啸顿歇,舜莪猛地撤招,自己向前一躬,险些倒下,十字剑光迎天而起,四面八方的金色剑芒顿时破散。时然也抵受不了她的剑势,接连退了几步才化去余力。舜莪回剑撑地,身体向前一倾,仗剑喘息。   耳傍传来呼呼的风声,大火也奄奄一息,在地表残喘。炭火在地面如同铺开了一层层锦花,一簇簇小火跳动不止,闪耀明灭。   天空流云遮住皓月,清辉顿失,地上黑烟四起。悯惜静静地靠在一块砂石上,双手环抱着膝盖,白裙也早已焦黑。她看着不远处和舜莪交手的时然,三番几次挡住向她而来的攻击,脸上有微微的笑,又流露出不舍与悲怆。那个女人,真是厉害啊,不过在大漠里睡了两三年,剑法比起当初在逢川不知又精进了多少。她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只有等死了吗,她突然莫名想到刚刚从她手里逃走的小男孩,会不会躲过她放出的精魅?即便他可能来寻自己复仇,可那样也都不重要了,或许她今晚便会葬身于此。可一个小男孩能逃开精魅吗,她自嘲般地苦笑,还是老老实实认下这一条命债好了,也不差这一个。她抬起头,看着远处委地仗剑喘息的白衣女子,以及落败的时然,突然有一种深深的畏惧与疲倦。   她勉强站起来,收回右手,空中隐隐有嗡嗡的低鸣。她环视一周,荒寂的大漠夜晚寒风悄悄,天幕也深邃阴沉,眼底注意到一丝碧光闪过,那也是死去的怨灵吗?她不屑地扯扯嘴角,拍去身上的泥沙,看上去已复原的肌肤再一次裂开,她看也不看地将渗出的血珠抹去。   芙蓠花啊,加再多又有什么用?这一具身体,如果能熬过今晚这些伤又算什么?悯惜望着时然和那个女人,眼里精光乍现,那么,事已如此,再拼一把罢!   她阖上眼睛,拂动双手,十指飞快变换。一颗血珠落地,她猛地睁开眼睛,半空中无数发亮的游丝纹路迅速浮现竖立,盈白的光芒照亮黑寂,脚下也登时旋转绽开一张巨大的法阵,风突然灌满了她的衣袍!   时间够了,血珠不是自己死就该是那个女人亡了!   一缕白光游到她脚下,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芒会聚来。舜莪气息未定,但直觉告诉她危险,她反身一纵,结肆凌空而斩,看不见的虚空骤然传来一阵刀剑铮然的裂响,结肆抽离不出。舜莪霍地回头,结肆雪亮的剑锋纠缠着无数根纤细却坚韧的银丝,右腕断然一翻,结肆怒地转动,银丝纷纷粉碎,她顺着先前悯惜待的方向望去,果然她已经站起来了。   时然也始料未及,没想到悯惜居然设下了这么大一个法阵,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当初在逢川的时候,悯惜就是凭止行之术在舜莪师姐的封诸四偈下救下他的。谒星教镇教秘术之一的止行,是历代神女的密传,而悯惜暗暗施展,难道是真的想置舜莪师姐于死地吗?!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悯惜虽然有些任性,但也应该不会因为舜莪师姐的不解之怨而反怒吧?更何况,当年那件事情,确然是她做得不对!一念及此,他隐隐觉得异样,是哪里…不对吗?他望了舜莪师姐和悯惜一眼,悯惜处在白光盛大的法阵中央,舜莪师姐也握剑在手,她们两人只看着对方,全没有注意他,莫非…莫非,真的是悯惜?!   悯惜双手一展,左手食指和右手中指上的两枚戒指熠熠生辉,四周与脚下的法阵光芒愈来愈亮,映得正中的她衣衫褴褛。只要和那个女人保持距离,不让她近身,凭借止行和宁誓,她定能立于不败之地!   有了信心,她俯身念咒,在摊平的右手心吹了一口气,中指上戒子的光芒突地一盛,然后刷地握紧拳头向外一撒。随着手势,四周的法阵陡然起了一阵呼应,凭空生出一股风,汹涌的白光争先恐后脱离光阵化作一缕缕长线混进风里,光阵上的光芒离开干净以后又迅速聚集出更多的光。悯惜咬牙一笑,攥紧的手心涌出淋漓的血。   她的体力将竭,没有太多机会缠斗,只有一出手就压上最大的筹码。   白风左奔右突,突地蹿出法阵,迎风见长,无数长光流星一样呼啸而出,向着舜莪射去!长长的光芒迂回折绕,所经之处连地面都留下纵横的沟壑。   舜莪看着那些游丝,脑海一阵恍惚,这……居然和当年远安替她承受的一模一样!她深深望了一眼悯惜,许多往事接连浮现,她想起守墨和那个傩宁,这个女人,难道就是那个“明”吗?不过…她反复看着,却还是没有看出来她身上一点朔族人的特征,她是,倾天人?   感受到巨大力量的逼近,舜莪摇头摆脱那些杂乱的思绪,右手握紧结肆,银筒在手里止不住的战栗,她死死瞪着激射而至的无数白芒,到了不约两尺的地方她突然挥剑,凌空掠起。   白光随着她腾空也忽地向上一转,游丝分散然后砰地炸开,一根根向着天宇以更加迅疾的速度追去!舜莪在空中看着脚下盈然舞动的光丝,仿佛一朵盛开的巨大莲花的花蕊,她凝目御剑,手里的结肆一瞬雪亮如电。   她一头扎下,结肆光芒吞吐,凛冽的剑气划过四周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剑锋余力的冰冷。长长的游丝被剑气所拦,一点点慢了下来,像是花蕊一样在空中飘舞。舜莪不敢大意,现在近乎整个人都陷进去了,结肆斩截狠绝,蓬勃的气浪将游丝逼远。   时然站在一旁,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悯惜,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来什么。悯惜和他对视了一眼,一言不发地继续看着半空中被缚翼困住的白衣女子,看到她渐渐占了上风,左手咻地弹出几道凛然的游光。   除了脚下的光芒,舜莪还得提防两侧时不时还会有东西袭来。那些丝光看上去弱弱无力,可要知道没有剑气的抵御,它们一定会将自己撕成碎末,尽管目前没有问题,但僵持着于她而言没有好处。   她靠近一缕细光,一剑斩去,而它像是毫不受力顺势一闪就避开了,极难斩断。有些斩断了,也会迅速伸长接上。是力量不够吧,否则定能一招斩断所有的光芒。她隔着浮光望去,不远处的悯惜也正施法,第二波游丝也快到了。果然,要维持术法的攻击性,术士也得持续不断地供给灵力。她蓄力挥剑,剑气划过处无数游丝齐刷刷斩断,但又立即长出来,只是片刻的功夫,游丝突然密集了一倍,剑气隔绝出来的空间猛地一缩几乎崩溃,甚至有些光线突破了剑气,险些穿透她的身体。她只能亲自出手,想以剑气暂时抵御都做不到了。左支右绌,而且也没有时间思考破解之法,这样下去只有失败。她突然灵机一动,既然防御不行那就攻击,她一直极力避免全力而竭不选择攻击,但如果这里都破不了,谈何以后?谒星教的止行之术果然名不虚传,她只有动用封诸四偈了。她一剑斩开游丝,口里默默念剑诀,   “吾远泊兮自西,哽愀愀兮离火。踽踽兮无驻,游四荒兮怀涕泣。   思逝父兮悲逝母,予吾生兮殁英离。雪漫兮东壁,绿覆披兮夏岭。朝撷兰兮母佩,夕搴茝兮父执。风迷空雨兮悄至,彷徨兮寒彻。   愿报兮非可,攻戮匪兮以水沧,凛凛兮平世,还隔亲兮生一方!   寐报兮非可,击流诟兮以风霜,浩浩兮仇亲,妄望逢兮水彼泱!   将雪兮何不可?卷我溯光兮破旻桑,兢兢兮伫候,良既亡兮守何阆!   望雪兮何不可?冕我浮意兮贯穹苍,漠漠兮无察,枉存世兮殁我良!”   她在湮世里领悟的封诸四偈,比之昏睡前她自认为进步千里。随着剑诀的递进,她舞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最后甚至连她整个人成了一片虚影。溦雨诀,敛风诀,羽光诀……结肆剑气纵横,却一次次粉碎在滔天的浮丝前。那么,浮意诀。   剑气轰然爆炸,磅礴汹涌,剑意无处不在,充斥天地,交织凌厉,瞬间将漫天光芒斩断,直追根源向着悯惜而去!   然而剑意还未触及悯惜,便被她身前的光阵化去。尽管光阵破去剑意但自身也受损,灵力衰弱,阵法也渐渐式微。悯惜看到不远处杀意果决的女子,眼里的恨意愈发汹涌,她强撑着,右手一挥,手指上的戒子盈然窜出,直飞向舜莪。   时然看到悯惜扔出那枚戒指,心骤然一紧,向着舜莪脱口大呼道,“小心,舜莪师姐!”   舜莪闻声看去,只是一分神,结肆轰地被游丝缚住,击飞戒指驱卷游丝群涌而来。   悯惜看了时然一眼,咬牙什么都不说,在她身后,碧光一闪而逝。时然看到那枚戒指击飞了结肆,舜莪受伤了,整个人合扑上去,全不理会身后悯惜突然发出的呼唤。   凝皇剑光飞舞如蝶,斩开了纷纷重新卷起的游丝。他赶得正好,舜莪委顿在地上,他一剑将再度击向她的指环震开。   施展完封诸四偈,舜莪几近力竭,加上时然莫名其妙的提醒引得她分神被游丝射中,捡起结肆的右臂血肉翻卷,脸颊边也多了一条血口。看到时然救了自己,她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喘息。   时然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气,却又无可奈何,他一把抓住半空中那枚纤细的戒子,细细端详了片刻,握在手心里。   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砰地一声,他猛地回头,身后一片黑寂,远处悯惜倒在地上,四周法阵黯淡,他心里一惊,再回头舜莪师姐也没有动静。他想回到悯惜身边,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悯惜,像被火烫着了般地迟疑不前。    ☆、五 宿怨(下)   第五节宿怨(下)   她倒在地上,衣襟沾满泥沙,望了一圈,空空荡荡,光阵散尽以后大漠一片冷寂更显得荒凉,那点青芒也消失了。用尽全力了,她还是没有撑下去,如果时然不出手的话,那么或许……她唇边泛起一丝笑,有什么好如果的呢。   耳边响起一串簌簌的脚步声,是时然过来了吗,她想,心底竟然也没有开始那么害怕了,反而多了期待。她抬头看,时然已经走到她眼前,一身乌衣似乎都和周围融成了一体,他的脸上应该是什么神情呢?她还是不敢看,但一定还是那么好看,就像她以前趁他午睡偷偷染红他的嘴唇,出去被人笑话后回来发现了,恼怒地蹙起眉头时的样子,不温不火。但这次不一样了,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听她几句好话就原谅她了。   “你做了些什么,老实告诉我吧。”时然的声音安静地在她头顶响起,有东西从黑夜里落下,她惶然伸手抓住他抛下的戒子,脸色在他的话里一分分变白,“为什么这里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舜莪师姐的事跟你有关吗,我为什么会昏睡那么久?”   悯惜握紧侵风,用手支着地面站起来,贴近时然,脸庞苍白如漠上白棘花。她仰头凝视着时然乌黑的眸子,迟迟不语,忽然她笑了起来,摇着头一步步后退,时然愣住了。她踩过一片狼藉的沙地,眼睛却还是一瞬不瞬,忽然道,“你真的想知道吗?我所做的这一切。”她的声音艰涩,渐渐低哑,“不要问我了好不好,时然?你不要问我了……既然你都已经想到了,为什么还要我说?”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里仿佛夹着哭腔。时然以为她哭了,可她低垂着头看不到,只看得见外衣上血迹斑斑。远处的舜莪也站了起来,执剑背向而立。   “不!”他全身一震,厉呼,“这不一样!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大漠风沙朔朔,岩石冷寒孤寂,边上丛生的荒草萧瑟发抖。晚月仍在云雾中。荒野上,他的声音都不自觉拔高,刚冷得像浸染了寒风。   悯惜似乎愣了愣,在明白对方的意思后凄婉一笑,“那是真的,你猜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她仰头看着时然,眼睛瞪得大大的,时然这才发现原来她没有哭,“可是,我却多么希望我可以告诉你哪些全是假的,理直气壮地。那样你就不会向现在这一刻这么厌恶我了吧?”   “能不能不要恨我,时然?”她的眼眶终于一瞬通红,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我也真的希望自己不是朔人,真的希望可以真正和你在一起,真的希望,你也会喜欢我。”她随即破涕为笑,深深吸了两口气,忍住眼泪,“这到底算什么…一个人自演自唱的独角戏吗?…那么现在,好朋友,你终于可以彻底摆脱我了。”她又向前两步,伸手想要搂住时然,而他却轻轻避开了,她手腕一僵,勉强一笑,“时然,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你应该会很开心吧?”   她一字一停,嘻嘻笑笑,只有夜晚微弱的光隐隐照出她苍白的面庞。她终究没有再哭出来。   “会很开心吗?当然,应该会吧,我会很开心。”他喃喃,又重复了一遍,不再看她。   “那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时然列圣?”她忽然抬头再往前逼了一步,时然后退,“我是朔族人,我屠了逢川,我灭了西撒纳部,我都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我这么恶贯满盈,你作为倾天守护者,当守住八族百姓,灭除一切侵略者。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还不杀了我!”   她步步紧逼,语气激烈颤抖。而时然却连连倒退,痛苦迟疑,面庞惨白。   他心中一团嘈杂,看着她咄咄逼人,竟不自禁害怕起来。杀了她?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她。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会是她?虽然先前有所怀疑,但那都是多久以前了,他没想有朝一日会到这步田地。要是没有来这里就好了,或者,今晚他没有醒来就好了……他痛苦踟蹰,捂紧脑袋,风帽深邃地罩住他的脸,头脑一片混乱。   突然眼前闪过一缕白亮的光,他恐慌的心蓦然一静,他抬头,看见面前的悯惜轻轻笑了起来。他想拔剑,可眼前的一切迅速重光叠影,紧接着落下一片沉沉的黑暗,耳畔清寂如同深秋子夜。   她对自己出手?   悯惜看着面前缓缓倒落的时然以及他眼底的茫然,似是凄然地笑出了声来。时然,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狠绝的人。耳旁的风声愈来愈急,愈来愈响,在所有人声与剑气消散以后更加明显。她不用逃了,只需要慢慢等。   她将时然抱到一边的巨石后去,整理了一下,回身看着背后早早转过来却不动声色的白袍女子。两人都沉默不语,唯有风声激烈,舜莪眼里凶狠的光也渐渐熄灭。   那是她做的孽。她抹去更多挣破手臂的鲜血,在心底叹了口气。   那时她刚离开千屾浮屠,奉傩宁大人之命前去逢川牵制住倾天列圣。没有任何迟疑,当她在夏厾藻水第一眼看到那个孑然一身远离人群,遍披风沙的黑袍男子的时候,立即给了他自己的水和粮食,因为她注意到了他腰间的那柄金筒以及,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而后一路死皮赖脸跟着他,像许多戏本里巧遇良人的活泼女子,莽撞热情单纯倔强。她随他进入逢川,那也是她要去的地方,因为片刻不离其身她一时也无法与城中的同伴取得联系。她要得到逢川城印。在宁军与沢修伤了那个绯衣女子,城印近在咫尺的时候,她虽然有些同情那个城主的女儿,但更多的是窃喜,却不料他居然准备出手相救。   一路同行,她当时不知怎么头脑发昏了,自献殷勤,一出手就灭了怨怅以博得他的信任,但更没想到他还是出手了,一举重创傩宁大人的□□。她当时猝不及防,却也只能跟着他追随那个女人而去,直至她消失不见。他说那个女人就是他寻觅的师姐,是他这次来逢川的目的。她震惊不已,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是列圣传人。她原本想借生气毁房之机除去那个女人,却不曾想地底的同伴触怒了她,反倒令自己险些被她所杀,幸好是他救下自己,之后更是差点伤在了封诸四偈之下。看到他受伤昏迷,她没来由愤怒,居然施展了止行之术,并一路死死追着女人直至出城,甚至将来到逢川的任务全部忘记。   最终在雨后的山腰,她竟鲁莽到杀了那颗帝国千辛万苦深埋在倾天十几年的棋子——那个女人的丈夫。   直到他怀里的苍璧滑落,她才骤然惊醒,是她,毁了这个筹谋长达十年才制定出的计划?而现在,她为了请罪,又以西撒纳部的数千游众给这个女人陪葬,却还是功亏一篑。   她叹了口气,地面上白烟升逸如纱。在一切寂静下来后,平地上掠过一阵清风,风里隐约夹杂着羽翼的声音。悯惜抬头望向远方,天际云雾缭绕,对面那个女子也默默伫立着,她想起那缕时隐时现的碧光,身体微微发抖。怕死了么?她在心底问自己。怎么会,她怎么会怕死?只是,有些记忆,让她产生难以言表的沉重与愧疚。   她忽然想起来当年在朱墟苍年屿时傩宁大人送她离开时的场景。那些记忆如轻纱薄笼寒烟,层层叠叠纷至带她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清晨。   初冬十月,寒雾弥漫整座苍年屿。渺渺白雾似乎是一切记忆的起始,帷幕般层层卷开。   山间有小溪流下,溪水冲破大雾的封锁,淙淙注入山脚汀洲。山林茂密,植被葱茏。小径上灌木苍黄,凋零得只剩下光秃秃的干枯枝杈。黎明前天色蒙蒙亮,远处堪堪泛起鱼肚白,冷风萧萧。然而山间却有几盏明亮的风灯沿着山路蜿蜒直下,一直到大雾汹汹的山脚才停下来。   那时她虽已身兼重任,却仍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幼年的事情记得不甚详细,只有那时心中的孤独与不舍,激动与迷惘,至今回忆起来都犹自清晰,宛如昨日。那几乎烙进了她的灵魂。   她是朔族人,父母是优秀的战士,很早就牺牲在了保卫帝国的战役中。这都是傩宁大人告诉她的。从她记事起,父母就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身边仅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妹妹。八岁那一年,六傩大人举国遴选出一批作为暗卒的孩子送入倾天。她自告奋勇,终于得到了那个机会。她想要照顾好唯一的妹妹,想替父母报仇。为了彻底隐藏身份,她遵从傩宁大人之命舍弃了自己原本的躯体,以种魂之法融进从倾天姜族夺来的一位小郡主身体内。她忍过了那样的痛苦,将使命深埋在心底,只盼着顺利进入奡央。   晨风荡起冰凉的雾气,立在沙洲上的人仿若置身云天。大约七八个,有男有女,除了少数几个人,其余人手里都执着一盏明灯。他们全是清一色的棕发蓝瞳,穿着长及脚踝的素衣葛服——除了最前方几乎湮没在雾气里的小女孩。她有着异于那些人的特征模样,一头被银环箍着的墨色长发,黑中略显朱色的瞳孔,皮肤白皙。她像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公主,身上的长袍里里外外隆重繁复,不同的花绣镶嵌在衣领、袖口和长襟的滚边上,令人眼花缭乱的衣饰像缤纷的花瓣一样叠放在她肩头身上。她的模样不过八九岁,眼神愉悦欢欣,微笑着看着面前的人群。   沉默了很久的寒雾中,人群前列的一个女子走了出来。那个人素袍锦袖,衣饰繁美,脸孔遮在一面似有似无的白纱后,显然地位卓然。她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下,浮动的雾气湿润浸面。她平视着微微一笑,安慰似的整了整小女孩繁杂的衣襟,柔声道,“怀瑾,乖,听话,以后就得一个人生活了,要保护好自己啊。”   她面前的小女孩对着她瞪大了眼睛,白生生的小手搂向她的脖子,“嗯,怀瑾知道了,傩宁大人。”她突然摇头,吐了吐舌头,“不对不对,是姜兰。”   那个女子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现在不需要那么拘谨,只要你记得就好。”她忽然叹息,“怀瑾,在这以后不知多少的时间里可能都不会再有人这样叫你的了,你以后也不要在其他人面前提及这里的事。”   “嗯,姜兰…怀瑾明白,怀瑾到了那边一定会好好听话,绝不辜负您们的期望。”说了一半,她清脆的声音一断,小脸忽然垂下去,“傩宁大人,您也一定得替我好好照顾阿冰啊,这样的话,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阿冰有我们。”傩宁大人道,美丽的眼睛泪光一闪。天色渐渐亮了,身边有人低声提醒时间,她强扭过头,似是不忍,“怀瑾,时辰到了,你该走了。”   小女孩重重地点点头,跟着身后一名出列的男子走到停泊在沙洲尖端的木兰舟上。初冬芦苇残败,冰冷的水面萦绕着千重雾气,曙光将露未露,连接远处大海的江洲白雾依旧朦胧寒气逼人。战士缓缓摇动木浆,船身一抖,小女孩连同扁舟迅速消失在茫茫水雾中。   空气冰凉,一阵风无声掠过,荒芜的芦苇丛哗哗直响,枯叶在灰冷的风里萧瑟摇晃。   “保重啊,怀瑾!阿冰一定会因有你这样一个姐姐自豪的!”留在汀州上的傩宁大人突然往前奔了两步,大声喊。   “嗯!我一定会好好的!等着我回来!”滚滚雾气里早已没了人影,稚嫩的童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与哭腔,“代我照顾好阿冰,傩宁大人!”   寂寥的天光直射而下,照得开始消散的白雾隐隐发亮。她远远听到傩宁大人的回应声,心忽然一清。就这样离开了?她望着茫茫水雾,胸口堵得发慌。等到大雾完全散开,她看到的只有一望无际的水面,再也不见了那座小山似的岛。   后来小船被倾天军队发现,她获救,而那个以普通朔族渔民送回郡主的族人被视作歹徒当场射杀。由于极度惊惧她失去了记忆,但凭着身上的族徽金印,她被火速护送到亘回帝都,更得姜王宠爱。可她从没有忘记那个叫怀瑾的孩子。   世事变幻,如今她杀了帝国棋子,背弃当初的使命,在故国,一定是叛徒一样的存在吧?阿冰又怎么样了?当日傩宁大人飞讯让自己带回时然将功赎罪,而自己却来到这里找这个女人……事到如今,死在这里,也算是宿命使然。   她摇头苦笑。   天空中皓月西移,流云飞散。隐隐约约的,那股风声也更大了,她无力地望着出现的明月,时然昏厥在一旁,她心中猛地一痛。想当初自己为回去不择手段,终究功败垂成;而今换来的他的满腔仇恨更令自己难以承受,故乡和爱人,她苦苦追寻的东西,都得不到了。   现在,就算她能击败这个女列圣,不管不顾时然,一人逃走。那么,她们呢,自己避得开她们吗?况且,她们也已经到了。她微笑着看着远方,夜空中,渐渐靠近的白光挟裹风雷之势飘转而来,劲风一瞬间四起!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写得很开心的一章,悯惜的回忆也很满意...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看到这里啊,看到了可以评价一下,提点意见吗? ☆、六 终始(上)   第六节终始(上)   磅礴的白光一瞬如瀑泻下,在浓墨似的黑夜里照亮了一片狼藉的废墟。光芒的正中,有一柱光最为亮眼,那道光圣洁纯白,如同诸神手里旖旎旋转的羽光。那道光是如此的明亮,温柔,在大火吞噬后的焦土上焕发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光彩。   悯惜和舜莪本能地伸手挡住眼睛,透过指缝打量着那场瀑布般浩瀚的白光。   隐约有人影浮现。当光芒渐渐稀薄后,露出了悬停在半空中的四个女子。青朱雪白,她们都面勾白纱,妙目微闭,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一袭流云般轻盈的长裙托着她们,周身在暗夜里散发出淡淡的光。最前面的少女柔衣胜雪,无数繁盛的摩珂迦华在她衣裙上怒放,她双手各佩戴者两枚造型古朴奇特的戒指,流转出温润洁白的光。旁立在她身后的三名女子年纪各异,中间的朱衣与左侧的青衣女子年纪稍长,浑身散发出一股锋利的气息;最右侧的是名年迈的老妇,一身白袍之下露出的手指瘦骨嶙峋,可强大的威严却压倒了在场的所有人。在她们的沉默里,有股震慑人心的力量从她们身上散发出来。   悯惜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没有流露出丝毫诧异,可是在遍寻来人之后记忆里那个熟悉的人影却没有踪迹,她稳着的心忽然一慌。她方寸大乱,即便她一直都畏惧着这一刻,愧疚看到那个人,可真正见不到她的时候,她的心反而变得更加慌乱难以平息。她目光闪烁,直到看清楚最前面那个少女十指上的戒子时,身体如遇雷击般地晃了晃。   舜莪距离那些人更近,此刻如临大敌,横剑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悯惜愈加苍白的脸色,忽然明白了过来,收剑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冷冷看着她们。   晚风带走大火的余热,空气在渐渐冷却的天地里越来越凉。   悯惜呼吸一瞬变得粗重,胸口起伏不止,她直直盯着最前面那个少女,眼神坚定炽热。对方仿佛感受到了悯惜的目光,缓缓睁开眼睛,在她目光露出的一瞬,连旁边的舜莪都全身一凛,察觉到了其中的力量。   那是极致的术法带来的窥破万物的洞悉力。   她的目光也落在悯惜脸上,与她对视着。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奇诡讥哂,悯惜感觉不到曾经熟悉的东西。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反过来盯着悯惜,似乎想借目光将悯惜钉在空气里。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可那道目光里蕴含的意味太重,悯惜的心忽然越来越快。   “悯惜师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终于,如神只尊贵的少女先开口,其他三人也同时睁开眼睛。她的声音风一样高远,虽然是问候,可却带着不可捉摸的疏冷与距离。   悯惜知道输的是自己。她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不输下阵,可连她自己都感觉出了语气的颤抖,“韶凌师傅呢?她在哪里,她怎么没有来?”   “住口!”凌空而立的少女怒目圆睁,出口厉喝,可神色却波澜不惊,甚至带着预知一切的洞察,“师傅年前业化,你已叛离师门,她担不起你这声师傅!”   悯惜脑海里嗡地一声炸响,原本苍白的脸庞在此刻霍然褪尽了血色,连连倒退,摔倒在沙地里,“怎么会,怎么会……师傅她……”   心房骤然袭来一股剧痛,痛得悯惜满眼泪水,脑海忽然变得一片空白。她无语望天,恍然想起少年时在千屾浮屠修行的那些日子,千层烛火照耀着终年漆黑的神殿,明灭灯火深处的金座上老人对自己的敦敦教诲至今言犹在耳。苍离湖通天台上教她观星占卜;檐铃彻响的重重白塔间教她设立禁制结界,辨析灵草;星魂殿月神宫殿里传授她止行之术;日极阁里传授她宁誓……那样晦涩的时光,她以为会漫长得没有尽头,而忽长大,她开始履行她人生的使命,那些岁月里泛黄的记忆终于成为了她流浪途中少数可以慰藉取暖的珍宝。不是没有愧疚,不是没有悔恨,可是她背负民族重任,半分不由自己,往昔的一切她尚在历历在目,可是那个引路给她,教导她爱与灵魂的师傅却永远离开了。   大颗的泪水从她通红的眼眶滚落,她趴在地上,俯身张大了嘴,压抑的泪水划过脸庞,溺湿了她散落的头发,满嘴的苦咸。   雪衣少女神色复杂地望着匍匐在地上的悯惜,似悲似恨,注视良久,她忽地侧头向左侧的青衣女子恭敬地点点头,脸色凝重。   一道劲风霍地割面而来,悯惜一惊,迅速撑地翻身避开。或许是受伤之后力有未逮,身体有些滞重,又或许是攻击来的太快,啪地一声,一股疾风嗖地切开了她尚未收回的右手手背,顷刻鲜血直流,她原本就狼狈不堪的衣裙上又血迹斑斑。   面前忽然人影一闪,悯惜抬头望着伫立在自己身前的碧袍女子,心猛地重重下沉。这个女子,赫然是那日自己与时然在河边遇到的向他们化缘的人,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又见面了。降黎太御史,绝乘之术,被称为奡央上超越风与光的存在。   她叹了口气,也没想要反抗。   然而只是一瞬,一股凌厉纵横的剑气从远处呼啸斩来,一举逼退再度迎风施术的青衣女子!悯惜只看到眼前一花,舜莪已然执剑立在她身前,退远的降黎太御史翩然落地,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盯过来。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那个刹那,她忽然觉得难以呼吸。   半空中雪裙少女猛地抬头,眼里金光四射,她眉头一蹙,扬眉冷喝,“列圣一门?倒还真是有趣,居然帮这个朔族的细影对付我们谒星教!”   舜莪望着她们凛然不惧,握紧手里结肆,“她与我有杀亲夺戚之仇,我定要手刃她!”   少女略显稚嫩的脸上杀意纵横,冷笑,“既然如此,那就让我见识一下合兵结肆吧!”   天空夜月清朗,薄云也渐渐消散。舜莪蓄势待发,认真审视着对面,不敢分神。只是一个恍眼的刹那,满脸肃杀的少女已飞掠而来,一抹白光在她身前蓬然炸开,数不清的流光疾射而来,转眼间少女的容颜已出现在面前。舜莪手下一斩,凛冽的剑气四下奔走,摧枯拉朽,瞬息击碎蔓延的白光,少女的身形也倏地退远。   身后的悯惜突然一声惊呼,惊得舜莪不由得抬头向前望去。少女退回到三人之间,此刻也正回头看向她,嘴角露出神秘莫测的笑。舜莪不解其意,但手里的结肆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低头看去,下一秒就变了脸色。浩荡的纤毫白光裹上了结肆的剑芒,似是择人而噬的巨兽,瞬间淹没了结肆。舜莪脸色发白,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遇见过这种事情。   在师门记载中,结肆乃娜惜大神所铸的神兵利器。以天地六元素,水,火,金,木,光,意为形,具有超越实体的形态。当初为了铸出剑芒,明宣师尊的妻子凝煌大人更是不惜已一身血肉炼剑,将毕生灵力融入结肆中。后来娜惜大神亲手取出结肆,已神之手记烙印,那便是结肆身上的凝合记的由来。剑上之芒远属虚无,克魔诛妖也不在话下,可现在,她几乎都可以察觉到剑体颤抖着快要崩溃!   她努力赶走自己脑海里怯弱的念头,这时悯惜也从身后踉跄地奔过来,她灵力卓越,看到的东西自然与舜莪眼里的大相径庭。“结肆身上有东西,你做过什么事情?”她看着结肆炽盛的白光里宛若游丝挣扎的红芒,勉力施术,她右手上那枚银戒光芒离合,结肆忽地停止颤抖,红芒越发显眼。她撤手,缓缓平复气息,衰弱地出声问道。   距离不远的四人看到悯惜的动作,神色动容。尤其是那名年纪最小的少女,她紧紧盯着悯惜手上的戒指,不禁捏紧了拳头,在她的手指上,四枚相仿的戒子也正光芒闪烁。   舜莪神思一顿,看着剑上的红光,忽然想起来可儿,是的,那剑上挣扎的不是剑芒,而是先前附身其上的可儿啊!一念及此,逸散的红芒里可儿的脸忽地幻化出来,那丝缕缠绕的游光几乎切进了她孱弱的灵体!   明白过来结肆无恙,她心念如铁,手腕断然一转,反手一剑划破了自己左手掌心!对面三人面面相觑,悯惜也惊得一跳,想要冲过去,可舜莪制止了她。她甩甩左手,挥尽手掌上渗出的血珠,右手上鲜艳的血珠正从剑芒上滴滴滑落。她发力握紧结肆,面露凶狠,忽然剑身白光一盛,雪亮的剑芒透出,瞬地将缠绕旋转在外层的雪光悉数斩断!红光一霎消失在结肆闪电般收回的剑气里。一招完毕,舜莪向前一个踉跄,霍然将结肆撑在半跪在身前才止住去势,脸色金黄如纸,   此时立在她身前的结肆再露新锋,焕发出锐利的光亮。舜莪挡在悯惜身前,喘息着一言不发。   “哦?深合六均?真没有看出来,你原来是列圣。”少女冷笑不迭,眉眼间愈见冰霜,“可是我竟没想到,你尊为列圣,居然与冥灵妖物为伍!”   “息悲师妹,你究竟要做什么?”悯惜疲惫地看着从前的师妹,无可奈何地去取手指上的戒子,“是我手上的两枚海妖的眼瞳吗?你只管拿去好了。”   “掌门信物我自然会取回来。”听到那个久违的称呼,面纱后少女高贵娇艳的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然后神色瞬间冰冷,“替师傅清理门户,我也义不容辞。”   舜莪强撑一口气,拔剑起身,眼神凌厉,剑锋直指息悲,“那么,先过我手里的结肆吧。”   只是她表明态度的一瞬,就有浩荡到令人窒息的灵力陡然从天而降。舜莪急忙回身护住悯惜,可她的预料的攻击没有到来,反倒骤然出现一卷淡红的风光。天地忽然间笼上一股极尽缱绻的温柔,令四周残破的废墟都恍若不见了,舜莪不敢大意,回头看向悯惜。悯惜正视着她,摇摇头,“已经来不及了。”她话音刚落,忽然无数鲜艳的花瓣从天翩然洒落,隐约有春天的馨香飘过来,四周已然物换星移。   结肆光芒雪亮,舜莪舞剑而起,漫天花瓣在她凛冽的剑气里一一粉碎。抱着一线希望,悯惜察觉到了破绽,忽地指向某一个方位,脱口厉呼,“就是这里!”舜莪转身如电,结肆脱手破空射出,天幕忽地撕出了一条口子,剑锋指向之处,谒星教四人的身形忽地浮现。   原本束手在一侧的朱裙女子手势一撤,瞬地抬头向他们望来。   在剑尖到达息悲眉心的刹那,结肆去势忽地一顿,一旁的白衣老妇侧身伸出左手,一张白色的光阵凭空闪现在息悲身前,瞬间震退结肆。   舜莪接住掠回的结肆,悯惜忽然冲到她身前,手上的两枚戒指同时光芒暴涨,“快走!”   舜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电光石火间抬头,蓦地瞥见了那个老妇一直悬停在半空的右手——连出手震开结肆都不曾动作分毫。   在她干瘦的右手之前,一道遮天蔽日的光墙已随着她推出的手势向自己和悯惜迫近,而在那之前,另外两股灵力挡在它之前,勉强挡住了不让它扑过来。舜莪连忙看向身前的悯惜,她苍白的脸上汗水涔涔而下,伸出的双手也止不住颤抖。   “带时然快走啊你,真的来不及了!”悯惜转首向她大呼,有些微的血丝从她嘴里渗出来。   舜莪如梦惊醒,刚要动作,只见对面的老妇腾回右手,光墙一瞬消失,舜莪赶紧上前扶住悯惜。这时老妇人重新抬起右手,右手手腕上露出一圈玉石编织的链子叮当作响,她信手一挥。   六芒星阵忽地从四周浮现,舜莪不知所措,强烈的白光猛地夺去的所有光彩,悯惜抓着舜莪的手,心惶惶下沉,是离禁之术!   舜莪反身抓住悯惜,点足闪电般倒掠开去。四周的空气忽然一滞,仿佛漫天有看不见的力量压迫而来,再难动弹一丝一毫。目之所及,炫目的白光一望无垠,头顶一片白光花瓣瓣绽放离合,圣洁如新。   再不迟疑,舜莪推开悯惜,结肆剑芒轻吐,雪亮的剑光掠起,来回交斩,以绞灭一切的力量奔走突破。可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云天,无从借力也无从使力,所有的攻击尽数消失在四溢的白光里。   “别白费力气了。”悯惜从她身后步出,看向她,神色镇静得像是她们不是身陷囹圄而是闲庭信步,“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但无论怎样,还是多谢你。”她步履蹒跚,双手鲜血淋漓,衣裙也遍染焦黑。   “当年错手杀了你丈夫,现在想想,我真是后悔啊。”她抬头,眼神落在舜莪身上,然后立即转开。   舜莪一愣,“我不是在意时然……我只想亲手杀了你,你不能死在她们手里。”   悯惜不置可否,只是当听到时然时微微出神,然而很快便清醒过来。她口角噙笑,轻轻地摇头,“你活得真是潇洒洒脱啊……你知道你这次沾上了多大的麻烦吗?谒星教教主与三位守护者,即便你同时然联手也未必能与之抗衡,更何况现在时然还……”   时然他一个人在外面,即便谒星教发现他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吧,息悲师妹她……这也是自己的因果宿命啊。   “好了,多说无益,再这样下去势必会连累你和时然。”她淡然一笑,抢白舜莪的回答,像是洞悉了她想要说的话,“没办法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头顶的阵眼美得如梦如幻,世界白若瀚烟,一望无际。听到悯惜低声讲出的一切,舜莪惊愕地抬头看着她,心里生出极其压抑的感觉。不等她答应,面前的悯惜便微笑着将一个东西放入她手中,“这是那措布天湖至陌露蒿野的忘川水,你给时然服下吧。”   舜莪蓦地明白她所做的抉择是什么了,心不由得重重下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自己也挺满意的~ ☆、六 终始(下)   第六节 终始(下)   虽然看不到一切,也动弹不得,可他尚自能凭存在的听觉辨析所发生的一切。脸庞压在粗糙的沙砾上,硌得发疼,大火之后的沙地余温散去,不息的风卷动着死亡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令人作呕。   有大风落下,有盛大的白光,有陌生的人音,有铮然的剑击。眼皮跳动着,一切都刺激着他,谒星教的人来了,他知道她们的目的,他先前对悯惜的隔阂怨憎突地烟消云散。一想到还有舜莪师姐,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直到筋疲力尽也动弹不得。出乎他意料的是舜莪师姐居然救下了悯惜,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很感激她会这么做。可之后突如其来的一场死寂再次令他如坠冰窟,侧耳听了良久都不见动静,他心急如焚,心脏处有千百只小蚁啃噬着,可他却束手无策。   没有人注意到他。   在他再次拼命突破禁制的刹那,他忽然觉得一缕绿光从眼前闪过,他动作一顿,冰凉的触感从眼睛开始迅速向四肢蔓延,他感觉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他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睁开眼睛他便一跃而起。   大漠茫茫,白袍老妇和朱衣女子凌空而立,手势翻转间衣袂飞舞。察觉到动静,守在一边的息悲和降黎太御史迅速转头,时然也正抬头,猝然撞上青衣女子投过来的目光。仅仅是视线交错的一刹,时然忽地认出来她,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悯惜会那么害怕了。他神思恍惚,没有注意到青衣女子奇特的脸色以及她袖口里一闪而没的光芒。   不及她们出手,一阵奇特的震动忽然从不远处传过来,施法的两人如遇重击,手印被打断,她们齐齐睁开眼睛,息悲和降黎也霍地调转视线。看到她们四人震惊的目光,时然明白这一定与悯惜和舜莪师姐有关。他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一张交错转动的巨大的界正嗡鸣不止,四面耀眼的六芒星阵也颤栗着熄灭。他手中结肆震动,随着主人的心惊悸难平,铮然掠跃出鞘。   “当我以‘捷光者’之‘明’潜入奡央,便无畏这一天。”悯惜清晰响亮的声音从结界里传出,散进每个人的耳朵,时然冲过去的步子突地停下来。   不远处其余三人松了一口气,息悲的脸庞忽然爬上一股难以言说的苍凉,她身边的降黎听到她喃喃自语,“你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悯惜师姐。”   随着声音的传出,仿佛有更加锋利的‘光’切开了那道坚不可逾的结界,光芒凌厉而柔亮,一瞬透出照亮破晓前的大漠。结界迅速破裂崩碎,那道锐利的光剑一样旋转回到其间的人影手中,雪亮刺目,“而如今,我放弃天地生荣,归还此物,还请你不要为难他们,息悲神女。”   剑一样的白光在聚拢的一刹蓦地交错暴射开去,瞬间洞穿那个人影,仿佛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重伤,那个孱弱的人影终于轰然倒下!   “悯惜!”他心中大骇,再也忍不住,脱口低呼出声,胸口一阵剧痛。   天色微微透亮,似是已到了黎明。皓月渐渐隐去,地上焦黑一片,结界破碎以后光芒也不复存在,露出了居中的两个人影。一个缓慢倒地,而另一个则笔直地侧立在一旁。听到了他撕裂的声音,濒死的女子猛地抬起头望过来,目光触及他惊恐的视线时,她忽地粲然一笑,那几乎使喷薄欲出的朝阳都黯淡失色。逆着光,时然看到她嘴唇翕合,却怎么也听不出她想要说什么。她嘴里涌出滚滚鲜血,转眼浸透她的裙裳,脸庞苍白毫无生气,可笑靥却仍旧繁如夏花。   那样灿烂的笑容,他恍惚想起来那年夏天在藻水与她初遇时的情景,那天午后阳光炽盛,沿河人群拥挤,他在人少的地方掬了一捧清水打湿脸颊。就是那个时候,她忽然对自己伸出手,纤细的手里拎着水袋和食物。他当时愣了愣,抬头望去她正对自己微笑,就像现在这样。多么美好的微笑啊,多么美丽,多么温暖,那几乎胜过了整个世界。她给予自己的东西太多了。   现在,还加上了生命。一念及此,他的心脏骤然收紧。   即便听不到声音,可他仍旧凭口型分辨出来那句消散在空气里的话,那几乎使他的余生只剩下痛苦,“其实我一直希望你能喜欢我,时然。”   那一瞬间,他的世界完全安静下来了,唯有她悲伤的声音在耳畔如潮水来回响起。   我也喜欢着你啊,这么多年来,也是如此啊,我先前是骗你的。可是,你知道了吗?   缠绕的白光从她指间飞起,穿过朝阳,从天落入了息悲的手里。少女的面纱在晨风里飘拂,她收紧手心,将那两团轻柔的白光握住。泪水漫出眼眶,划过脸颊。倏忽间,仿佛有风拂过,一阵白光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连同其余三人消失不见。   悯惜师姐,对不起,我并不想看到如今的局面。我答应过韶凌师傅不伤你性命,刚开始的话,只是我一时的气话。韶凌师傅已经不在了,现在你也离去,普天之下,所有人都只知道我叫息悲了。如果你怨恨我,那么你就尽管恨吧,只希望你到了陌露蒿野以后,与师傅相逢,替我讲一声是我辜负她的期盼了。   时然双膝一软,看着不远处在朝阳下失去生机的女子,心里空荡荡的。他将头埋进掌心里,忽地痛哭出声。   空旷的大漠上,唯有风无声地穿过时然三人中间。   他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头看见舜莪低过来的身影。泪水干涸在眼眶,他直直望着舜莪。   “这是风卢燕兰,你喝了吧,这对你的伤势有帮助。”一个琉璃瓶落入他的衣襟,在朝阳的照耀下折射出梦幻般的青蓝光芒来。   时然坐在地上,高大的身躯竖起一片阴凉,他看也不看她,便将那瓶灵药抛了回来,“你的药太珍贵,给我用浪费了。”   舜莪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发怔地看着瓶子砸在自己身上然后滚落在沙地里。她感受到时然彻骨的悲痛,叹了口气,弯腰拾起了琉璃瓶,打开,忽然狠狠泼在了时然脸上,时然惊愕地仰头望着她,她斥声痛喝,“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知道她做过什么事吗?从逢川到这里,她手上染了多少血你知道吗!为了这样一个人哭哭闹闹,你对得起暝措师傅吗!”   她通红着眼叱喝,看到时然一言不发,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时然茫然地坐在地上,脸庞上的液体划过眉梢嘴角,那是苦涩的滋味。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迎着旭日,在经过那个倒在沙漠里的女子时缓了一缓。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悯惜的遗体,迟疑了一刹,回头对痛苦挣扎的时然轻声道,“你多保重,我走了。”   不过转瞬,白袍女子便掠过了一地黑墟,消失在黄沙间。   初阳高照,清晨的大漠空气还有些凉爽。七零八落的刺荆红盛开着,散生一片火红。许久,时然才站起身,环望四周后目光凝定在了不远处倒在地上的白裙女子身上。   他艰难迈步,缓缓移到悯惜身前。他看着她了无生气的脸庞,坐下去将她托在自己怀里,长久的凝望,泪水又接二连三地从眼眶砸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神思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悯惜身上有光芒绽放,突然,他伸手在空中胡乱地舞动,用力想要抓取住什么。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愣愣望着半空,努力想要窥破生死。   ——在他无法看清的虚空里,缠绕的水波状发丝和罗裳薄舞,有一个透明的灵体正凌空升起。   再也抓不住了,从前笑脸总围绕在他身边,想方设法都想逗他开心,而他却心事深藏,不懂回应。而今,当他终于学会了珍重,想要守护了,却是她已生命为代价。她正在离开他,即便他身负巫族血脉,却也无法完全看破生死间的罅隙,但他能够感觉到那个人正离开他,真正地,永远地,消逝于他的生命里。   可他却了无办法。   虚无的灵体从他半伸的指间升起,飘到比云天还要高寒的九天。那一缕光温润如流,好似射入天空的一枚烟火,迅速消失在辽阔流散的云间。   他忽地仰起头,怔怔地望着天空,脑海空白的什么都不愿去想。   “轰——轰——”霎时间,天空忽然出现一匹乌云,翻涌着遮掩初阳,光线一下子黯淡。不过俄顷,半空忽然开始落下一场细密的雨。蒙蒙雨丝绵密如织,轻若薄纱般迅速笼罩四野。沙沙沙的响声骤然传入耳廓,细细的,轻轻的,凉凉的,像极了童年时候故乡院子里的雨,顺着房檐落下,院落里梨花半开如雪。潺潺烟雨里,他的心彻底沦陷。   时然张开嘴,雨水飘进他的口中。脸庞被雨丝浸润,衣服被浸润,心也被浸润。像是奔波了多年来积攒的辛劳一股脑地涌了出来,他忽然觉得太累太疲惫,意识模糊间身子一歪,倒在了湿润的沙漠里,倒进了绵绵细雨中。   他怀里抱着的白裙女子也顺势滚落在一旁,雨丝顷刻打湿他们全身。   雨还在漫无边际的落下,世界在雨水里变得格外遥远静谧。那是少年时代的仲夏雨季,午后青梅初露稍头,孩童不知人世,以为雨里时光漫长得永无尽头。   沙——沙——沙——   沙——沙——   沙——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临近尾声了~ ☆、后序 苟相忘   后序/苟相忘   在闭上眼的一瞬,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晚在墙边悯惜踮起脚攀折梨花的样子。月色清好,梨花洁白若雪,她折下梨花后回首莞尔一笑,满世界顿时仿佛填满了花开的声音。他恍惚间失了神。   在雨里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梦。梦中悯惜也像是在这一片烟雨中,低声追忆着过往的点滴。大雨落在他身上,他尝了一口,苦涩得他不禁皱起眉头。悯惜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微笑着轻声道,“你知道么,时然?我真的好爱你,可是——”他想要分辨,可她却轻轻压住了他的嘴唇,沾满雨水的手指冰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全知道,可是时然,生死已定就绝无再逆行天命的道理。”他看见悯惜的眼眶里泪水直流,可脸上却还是微笑,“时然,帮我一个忙好吗?请你找到我的妹妹,好好照顾她。她叫乐冰,几个月前傩宁大人告诉我她也来到了奡央,请替我告诉她,不要再想着复仇了,要快乐地活下去。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的,是吗?”她松开手指,笑着退开几步,在雨中踮起脚旋转,翩跹轻盈,如踏水的天鹅,她眼底有某种释然的光。不知过了多久,雨声的安静里,她突然开口,“忘了我吧,时然,我已离去,你又何必再挂怀......忘了我,继续远游,直至遇上另一个真正爱你的人。自由快乐地活下去。”她脚步渐渐慢下来,隔着雨幕远远地望着他的眼睛。不,怎么能!不会忘记你!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他突然惊恐万分,大声呼喊。迅速地,悯惜消失在了雨中,无声无息。只有漫无边际的雨愈来愈大,却空无一人。“不!”他撕心裂肺地叫起来,但同时却更慌惶的发现,脑海里恍惚隐隐,他已经记不清悯惜的样子。   在雨里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陌生很陌生的梦。梦中有一个女子雨里旋转不停,喃喃诉说着许多晦涩的话。他隐约听到了自己和另一个人的名字,他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自己名字。大雨落在他身上,他尝了一口,没有一滴滋味。后来那个人不见了。他有些落寞地想,她的笑容真的好美,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只可惜那么短暂,他突然莫名地觉得难过。   雨势已经小了。他从地上撑起来,发现自己身上放着一串刺荆红,他推开花束站起来。他扶着头,摇摇,微苦的花香令人陡然清醒,神志清明了,他下意识便向北边走去。   刚刚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啊。他抬头看着大漠风雨后澄净的天空,想道。   走了没几步,他突然看到从不远处奔跑而来的小男孩,对方也看到了他,止步不住喘气。那个孩子手中捧着一大束刺荆红,气息未定。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天已经亮了。   连绵的细雨渐渐变小,但仍旧如牛毛润物无声。烟雨蒙蒙,模糊的视界愈加清明。   在大漠尽头般的远方,隐约有两个人影伫立着,静默凝望。   黑袍的少年默默望着身侧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女,袖间的银光若隐若现。那个少女穿着一身银纱,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露在外面的脸庞清净明丽,一头黑发被雨水打湿了,贴着衣服。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大漠上某个地方,神情不住变换,隔了千百里远仿佛看到了什么。她突然撤回视线,抽出衣襟内一管冰蓝的长萧,垂下眼沉默了许久。终于,她毅然重新抬起头,眼神一瞬肃然,再不去看。她敛衣侧首,对着身侧的少年掬手,轻声道:   “冬岩阁下,我已经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情,我们可以离开了,”   黑袍少年正对上她抬起的眼眸,诧异,“你做好了吗?冰月姬大人。”   “不要再这么称呼我了……冬岩阁下,你是六傩大人请来的贵客,这样实在令我难堪。”她眉眼低垂,“那件事是我的私事,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还请恕我不能相告。”   忽然想起来什么,她俯身一礼,黑袍少年忙扶起她,“乐冰再劳烦大人一事,昨夜之事还请大人替乐冰保密。”   他突然想起来昨夜拼命想要闯进大漠的少女,全不像那个传闻坚毅沉着的冰月姬。而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那几束从天而降的白光,其中蕴含的力量竟如此强大。要不是他拦下,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片沙漠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不但引来了朝玖帝国的冰月姬,还居然出现了那样的高人,而且她居然是背着阊圣宫来的…….他神思一静,笑了笑,“我自当替冰月姬大人保存这件事,不必牵挂。”   “我们走吧。”望着晴朗开的天空,他顿了顿,转过身。   “是。”白纱少女应声而起,将长萧紧抱在怀中,静静跟在少年身后。宛如一阵清风拂过,他们转瞬出现在沙漠的更远方,眨眼不见。   “昨夜多谢大人了。”在凌风掠起的一瞬,他听到风里传来的声音,短暂地失了神。在缓过来的瞬间,他好像又听见了千百年前的那个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笑意,“真是多谢你了。”   经过雨水洗刷的天空,愈显湛蓝。碧空之下,大漠绽放出火红的花瓣,团团簇簇,虚幻如天国烟霞。   这雨,是忘川水吧。是你吗,姐姐?你是想让他忘了你么?她转过身,却还是有止不住的悲痛剑一样刺进胸膛,在脸上化为淋淋泪水,落下。   舜莪看着眼前碧草丰茂的塔多戈草原,又回头望了望远处乌云翻涌的西尔博纳沙漠,放下来怀里抱着的白裙女子。她擦去额上的雨水,右手放在腹部,长长叹了口气。   现在,时然他怎么样了?   结界中悯惜对她说的话犹在耳傍回响,挥之不去。   “你让他喝了这盏忘川水,我可以帮你复活附身在结肆上的那个冥灵。我知道,她对你来说,很重要。”   她震惊地抬头,看着在空白天地间微笑的少女,手中青蓝的水光如梦如幻,她不可置信。   “你知道的,是么?四大术法之一的离禁,不仅是以结界禁制困住他人,更能切断术士的力量来源,强行收缩结界,粉碎其中的一切。即便我们联手可以破除它,但寐落呢?当结界崩塌的一刹,夷初少司命的寐落之术已经准备好了。你有把握可以逃出她的幻境吗?那远比先前困住你的湮世更加险恶。而且据我所知,寂苍大祭司的法器弦晷配合离禁之术,曾大败南摩教先代教主丘季,要是我们想活都难!”   少女苍白却毫无惧意的脸庞在半空烁烁闪光,声音如出鞘之剑,“但只要我一死,一切都会冰消水解。你先别说——”   舜莪欲言又止,强咽下口中的话。   “即便刚刚的重伤不会致我于死地,但继续这样下去,我们两人势必都活不下去。而且——我一死,这个肉身便会空出来,这具身体曾以寸偶蚕心培植过,加之这些年我的功力浸染,比起寻常肉体能轻易接纳任何新魂灵。你去连冬渊郡的灵巫十山找医者墨知,他知晓返魂之法的秘诀,你便可以将那个冥灵放进我的肉身。如此她便不会因为阳世人气侵蚀魂飞魄散,即便有你的结肆庇身,她也不可能永留于此。”   “行了!不要忘了应允我的事!”她眼中精光毕露,猛地挥袖推远了舜莪,手中琉璃瓶激射开,“时间到了,你退开——”   舜莪踉跄了几步,反身一把抓住了那团飞射而过的青碧的光,她猛然回头,看见悯惜手中两道白光暴涨,整个人如剑一跃而起,雪白的光芒交错斩落,渐渐湮没她的身影。   这究竟是一个这样的人啊!舜莪想不明白,最后竟然是她牺牲自己救了自己,和可儿。她震惊于她洞悉了一切,竟然连湮世妖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或许那正是她的手笔。她突然有些后悔一开始重创了她,却不明白她的苦衷——即使她还想杀自己向阊圣宫请罪。如果她没有受伤,或许也不会这样而死。   她恐惧,是的,听完她的话她突然想要活下去了!因为她可以救可儿!她恐惧可儿魂飞魄散,因为她再一次受难。她选择活下来,没有出手阻拦,直至光芒洞穿了悯惜身体的一刹她才如梦方醒,变了脸色。   是她对不起时然,是她做错了。当初回到云漠界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即便知道是悯惜杀了远安也没想要复仇。师傅说的“如实如空,难恕难宽”她也以为自己做到了,可醒过来以后,得知悯惜的真面目还是没有忍住。她居然屠灭了西撒纳部!竟如同当初的远安一样。当初逢川一役或许是因为她的判断错误所以朔族没有得逞,但现在呢,她的罪罚不可原谅?自己还是做不到放下。自己同情她,可能是因为她的坚持与时然师弟的漠然,即便她是潜入谒星教的朔族。她想即便自己没有重伤悯惜,她也不一定能逃出谒星教的追索,还是得殒命于此;可如果自己没有出手救她,而是束手旁观,那么自己也不会蒙她舍命相救了,也不会觉得愧疚。但这些没有用,她可能死在谒星教手里,但也可能在她们找到之前就和时然师弟离开了。况且,如果自己没有出手,可儿呢?说到底,自己还是得感激她,即便先前还是隔了血海深仇,但现在她死了,算不算是另一种公平呢?唯一不公平的只有时然师弟了。   原本以为,时然可以与她相守一生,自在快乐,像自己与远安不曾做到的那样。可世事无常,她曾以为所有的苦难只有她一人会承受,其余人不过是不相关的旁观者。但多年以后,她从当初的当局者变成了现在的旁观者,亲手拆开了另一段苦难。时间证明了,他们竟同当年的自己和远安一样,被世间的国仇家恨隔开,永久分离。   想来时然和自己是多么相似啊,都从被欺骗者到承受者。他会恨悯惜吗?当初即便远安为自己而死,她还是对他深恶痛绝,长久的时间里都不愿回想他。更何况在时然师弟看来,悯惜所做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她或许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徒。但以后呢,他会不会像自己一样,慢慢在时间的流逝里将苦痛化为对以往种种的经历来追忆,不再悲痛,偶尔也会回甘。那是她所追求的。   可惜时然师弟不会了,这样兴许对他更好。   她不再有冠冕堂皇的正义感,手上也有罪恶,可即使如此,她也还是要活下来。   她静静站在初晓的无边草原,悯惜安眠于她脚下,结肆寂然在腰间。太阳从辽阔无边的苍天瀚海交界线升起,阳光披满草地与黄沙。天地光明,照见她孑然立于旷野,一人摩挲着腹部的身影。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灵湦。”   “你怎么在这里,你的父母呢?”   “我的父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醒了后就在这里,周围全是死人,只发现了你一个。我去找了些刺荆红清神,你看!”   “你不怕吗?”   “不是还有你在么,我不怕。”   “这样的话,那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做我的弟子好不好?”   “唔……好!”   时然笑着抬手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小男孩仰起头望着他,开心地笑起来,眼瞳纯澈如水。看着灵湦突然露出的笑容,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直起身,深深呼吸几口气,牵住小男孩的手,缓步离开。   黑帽已落,乌发整洁束成一髻。雨后的风吹干他们淋湿了的衣服,阳光明媚温暖。风卷起长发,衣襟,在空中呼啦啦的响,拉成一线。   太阳终于出来了,挣开天际乌云阴霾,黎明的日光遍泻大地。隐隐约约地,远方横跨过一道浅浅的虹桥,如同天空的微笑,架在天地尽头,一时间美丽无比。   身边的灵湦高兴得手舞足蹈,时然低头对昂首望着他的孩童回以一笑,也收住脚停下来,望着天空。青空之上,彩虹之下,恍惚有一张女子的容颜隐隐浮现,如花开不败,占据了半边天际。时然看得愣住了,那个人仿佛也看到了他,突然释然地微笑起来,侧过头,又回首望了望大地,像是凝望着某一个人,不舍。   他的心跳忽然顿了一顿,恍惚像是想起来什么。“忘了我吧,时然……自由快乐地活下去”耳边似乎有一个温柔的声音拂过,他惊觉回头,大漠上,只有风追逐着阳光远去。他心中登时感觉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突然抬头,冲着天空大声喊,“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灵湦被他的举动惊住了,但立即哈哈大笑,跟着他一起喊起来,稚嫩的童音清脆响亮,一时竟压住了他。他看着亲昵他的孩童,停下来看着他,过了片刻他拍拍灵湦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喊了,灵湦望了他一眼停了下来。   他双眸模糊,极力回忆着什么最终却一无所得。不知为何,他心头反而愈加释然,眼神也渐渐聚拢,亮如晨星。他长立在原地,对着天空微微笑了起来。   白云间,彩虹淡如水中影。那张笑脸也渐渐隐去,唯有刚刚的声音响彻云霄,散入风云间,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那道虹桥,静静垂挂在雨后的天边,隐约不见。   时然欣慰一笑,放下目光,领着小男孩在大漠里并肩而行,缓缓离去。清风长吟掠过,悠然得像是叹息,传过整片大漠,直至弥散。   天高地远,寥旷无边。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虽然无人问津,但也算完成自己的一个愿望了,希望可以解开这个心结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